舟扬的电话挂断后，鹿茸茸并没有立刻行动。
她把手机扣在桌面上，整个人陷在柔软得过分的沙发里。四周的空气仿佛被加热过的蜂蜜，黏稠、甜腻，带着一股让人只想闭上眼睛下沉的坠落感。
这里太安静了。
不是那种图书馆里令人专注的肃静，而是一种如同深海般的死寂。
她看向对面的王琦琦。
平日里，琦琦像个不知疲倦的小太阳，总是咋咋呼呼、浓墨重彩地活着。可现在，她趴在桌上，脸颊压着一本翻开的心理学教材，睡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那一层平日里总是焊在脸上的、名为“快乐”的面具，终于在此刻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底下深深的疲惫。
鹿茸茸伸出手，想推醒她，但在指尖触碰到琦琦肩膀的那一瞬间，她停住了。
琦琦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呢喃，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猫，眉头舒展着，仿佛正沉浸在一个不需要赶论文、不需要讨好任何人的美梦里。
叫醒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鹿茸茸缩回了手。
她环顾四周。左边那桌的男生，手里的笔已经掉在地上十分钟了，他却像没察觉一样，盯着窗外的尘埃傻笑；吧台后的老板尔迪林，正慢吞吞地擦着一只玻璃杯，眼神空洞而温和，像是要把那只杯子擦到地老天荒。
墙上的挂钟，指针依然倔强地停在两点零五分。
在这个小店里，时间失效了，烦恼也失效了。每个人都被封存在了这块巨大的蜜糖里，看起来是那么幸福，那么安宁。
如果这就是老板尔迪林的能力——那个舟扬口中所谓的“残像”——那它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坏事。在这个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世界里，谁不渴望拥有一个能哪怕暂时逃避现实的避风港呢？
鹿茸茸端起那杯早已不再滚烫的焦糖拿铁，杯壁的余温透过掌心传来，让她那一瞬间产生了一丝动摇。
就这样待着，好像也不错。
就在鹿茸茸的眼皮也开始打架，思绪即将滑入那片温暖的沼泽时，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舟扬的微信。
没有催促，也没有冷冰冰的数据图表，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Z：看看你左手边那个人，那是真正的休息吗？】
鹿茸茸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左边那桌的男生。
刚才她只觉得他在发呆，可现在定睛细看，她才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那个男生的嘴角虽然挂着笑，但眼神是涣散的。他的手边放着一本考研英语词汇书，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但他毫无反应。更重要的是，他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抽动，指甲边缘已经被自己抠得鲜血淋漓，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那不是休息。
那是麻醉。
鹿茸茸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她又看向王琦琦。
琦琦睡得很沉，但她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上面显示着“论文提交倒计时”。
如果让琦琦在这里睡上一下午，醒来后的她不会感到轻松，只会面对流逝的时间感到更深的惊恐。为了弥补这一下午的“逃避”，她今晚恐怕要透支更多的精力，喝更多的黑咖啡来掩饰内心的崩溃。
这不是避风港。
这是一家温水煮青蛙的店。
老板尔迪林所谓的“舒适”，本质上是一种没有未来的预支。他用这种甜得发腻的氛围，悄无声息地偷走了每个人最宝贵的东西——面对现实的勇气。
鹿茸茸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那股原本让她觉得温暖的甜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是一股发酵过度的烂水果味，让人反胃。
她不需要舟扬来告诉她什么是对错，她自己的本能已经在尖叫：这种病态的沉沦，必须停止。
鹿茸茸深吸了一口气。
她闭上眼，在脑海里想象着冬日的寒风、尖锐的闹铃声、还有图书馆里那股干燥而清冽的纸张味道。
她强迫自己从那种黏稠的氛围中剥离出来，重新找回了那种名为“清醒”的感觉。
她再次看向吧台后的尔迪林。
那个男人依然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他把时钟暂停了，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午后。他害怕的其实不是时间，而是时间流动带来的责任。
既然你害怕现实，那我就让你看看现实。
鹿茸茸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像个超级英雄一样拍案而起。她只是拿出了手机，打开了浏览器，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
她没有发消息给任何人，她只是在搜索。
搜索栏里跳出了几行冷冰冰的、充满压迫感的文字：
“餐饮商铺消防安全突击检查标准”
“企业季度税务申报逾期罚款细则”
“食品卫生许可证吊销流程”
她并没有真的去举报，她只是把这些文字放大，放在了自己的心里。
在这个所有人都想着“睡觉”、“逃避”、“做梦”的空间里，鹿茸茸的大脑此刻变成了一个异类。
她就像是一个闯入舞会的管理员，满脑子都是罚款、查封、整改。
这种极度理性的、充满了现实焦虑的念头，在空气中居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它像是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那个名为“舒适”的气球。
吧台后的尔迪林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原本舒展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中透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慌乱。他并不认识鹿茸茸，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作为这个“场”的主人，本能地感觉到了一股让他极度不适的寒意。
就像是上课开小差的学生，突然感觉到了班主任站在后窗凝视的那种寒意。
那种让他想要逃避的、名为“现实”的怪物，正在逼近。
鹿茸茸看着尔迪林变得越来越焦躁的动作，知道自己的方法奏效了。
她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衣摆，缓缓站起身。
在这个所有人都瘫软如泥的房间里，她站得笔直，动作利落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端着那杯没怎么动的拿铁，一步步走向吧台。她的脚步声清晰而笃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尔迪林脆弱的神经上。
走到吧台前，她把杯子轻轻放下。
“咔哒。”
瓷杯触碰木质桌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脆。
尔迪林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她。
“老板。”鹿茸茸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该醒醒了。”
她指了指墙上那个停滞的时钟，轻声说出了那句最残忍、也最真实的咒语：
“时间，是要收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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