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十七年,余京是这个国家最纸醉金迷的地界,夜晚霓虹灯下充斥着富人们愉悦的欢笑与交谈声,电车铃声彼此交错时,身旁呼啸而过的是海外最新发售的小汽车,一晃而过的面孔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在上层人的心里,无论山河如何动荡,余京永远是余京,他们金闪闪的生活也永远不会崩塌。他们的游戏中,金钱是数字、是脸面、是家族的象征,而在更多的普通民众眼中,那是关乎生计的存在。
所以在报纸上报导所谓余京齐家和邺陵齐家的二三事后,街头巷尾的议论并没有像胡母和胡雪松预计的那样集中在家族争端上,大多数人在感叹两句后,就将讨论的中心放在了文章末尾写到的齐家女眷的现状上。
梅雨季之下,余京的人们实在是没什么活动可做,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的带有一丝神秘色彩的齐家惨案着实是吸人眼球,茶余饭后的闲话大多是围绕着“鬼婴”一说展开的。再加上巡捕房多日搜捕与勘察都没得到任何有用线索,以至市井间关于鬼婴犯案的说法甚嚣尘上,有好事者甚至预备按照公学学生的路再走一遍,期望以此与“鬼婴”碰面,满足猎奇心理。
一场无根的案子,蒙上了玄学的面纱,即使有人敏锐的察觉到齐家少奶奶在这场案子中销声匿迹了,也会被鬼婴一说误导,认为是鬼有仇报仇,而它与自己的生身母亲没仇。
可这时,横空出现的一篇文章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前头是大段的两个齐家的诸多声明,最后一段虽然篇幅不长,但用极为细腻的文笔描述了齐家少奶奶的现状,并且极其隐晦地提到了齐家宅院里有些带着阴霾的秘辛。
面对强者时,人们往往不会对他们的任何苦痛产生同情,但是当一个瑟瑟发抖的弱者站在面前时,无论这个人是善还是恶,所谓的恻隐之心都会在无意识中为之颤动。
不论舆论是否与胡家二人想象中的方向相符,不断发酵的态势着实是将齐家案再次推上关注的顶峰,巡捕房收到的“询问”电话越来越多,以至督察都亲自来巡捕房当面训斥胡雪松。
当胡雪松踏入巡捕房的那一刻,就从下属的嘴里听说督察前来兴师问罪,头上瞬间渗出冷汗,小跑着快速赶往办公室。
作为巡捕房内最大的实权人物,督察褚良钰无疑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巡捕们私下会以“毒蛇佬”来代称他。
他的来处格外神秘,所有人只知道他是五年前接到工部局任命后空降到余京巡捕房的,至于他为什么能得到董事们的青眼、来巡捕房之前在何处做事等等问题,至今都是个谜。众人只知晓他手段雷霆,上任后不服气的人都被暗杀,个中细节格外残忍,一向是巡捕房内不敢提起的禁忌话题。
所以只要在巡捕房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不管多么天大的事情,都不要去敲巡捕房顶楼的督察办公室的门,毕竟延误重大事情还有得论罪,但是要是打扰了督察的清净,不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干干净净,一笔巨款会在太阳升起时准时放在你家门口,任何想要为你伸冤的嘴都会被严密地看管。
褚良钰此刻正在探长办公室的沙发上端坐,一旁站着的是威风凛凛、满脸严肃的贴身警卫,站在外头候着的巡捕们颤颤巍巍的,祈祷自家老大赶快来应付这尊瘟神。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玻璃门被猛然推开,胡雪松尴尬地喘着粗气站在门口整理了下身上的制服,才满脸忐忑地走到褚良钰面前,眼神紧张地乱飘,将周遭陈设全看了个遍,就是不敢与面前低气压的督察对视。
“怎么了,眼睛不舒服?”不咸不淡的语气、不阴不阳的内容,褚良钰的话轻飘飘地从嘴里说出,落到胡雪松心里就是一串长长的猜测。
也许是毒蛇佬今日心情好,罕见地没让胡雪松心里打鼓太长时间,就继续道:“想来你也该不舒服了,毕竟我们请的洋人侦探明日就到余京了,你这个探长的位置也算是给人家捂热乎了。”
胡雪松心头一惊,自己要是在下头一直蹉跎着也就算了,如今体验过了权力的滋味,再让他放手,可是万分的不愿。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上褚良钰眯着眼打量的威压,直直地将眼神对了上去,语气急切又恭敬:“督...督察,我这头已经查出头绪了,一定在洋人侦探来之前全部结案!”
说着,他突然冲向办公桌,从里面掏出了一沓案件记录,双手捧着奉给褚良钰查看:“您看看,我们查到的大部分都在这里了,有一些还没来得及核实的线索今天之内也会去确定好,明天早晨,完整的案件记录就会交到您还有工部局董事们的桌上...您看,这样可以吗?”
一串话说得格外恳切,弓着腰的姿势也尽显谦卑,但只有胡雪松自己知道,他是为了遮掩自己眼中的心虚,毕竟与那个冒牌货的交易一丝一毫都不能让这条蛇嗅到腥味。
褚良钰没有任何动作,仍然翘着二郎腿,双臂张开倚靠在沙发上,胡雪松能敏锐地感受到他如鹰犬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愈发煎熬。
不知过去了多久,褚良钰终于接过了胡雪松手中的案件记录,掂量着被他手汗打湿的页面笑道:“瞧瞧你,紧张什么,既然都做好了有什么可害怕的。”
胡雪松如释重负,配合着干笑了几声,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褚良钰边翻阅记录,边同刚松了一口气的胡雪松闲聊道:“听说老太太最近和齐家旁支有些不愉快?”
“不过是些家里长家里短的闲事,劳烦督察挂心了。”
胡雪松不敢再松懈了,他总觉得褚良钰的话里有话,与他交流的这几句,都在隐隐约约地围绕着那个冒牌货参与的事情来询问。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也为了自家母亲的心愿,胡雪松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
“督察,记录看着费力,我给您口述一下吧?”胡雪松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在得到一个未曾抬头的颔首后,就赶紧开始,“梅山中一直有野兽在活动,两年前清剿过一批,但今年进山的猎户又有发现野兽活动的踪迹。齐家背靠梅山,平时会在山中种植些草药,他家的少夫人负责此事,时常会出入山林,齐家惨案当日,正是她进山查看药材的日子,在手腕不小心被工具划伤后,鲜血味引来了野兽,她一路逃回齐宅,这才酿成了悲剧。”
褚良钰看着记录上更加详尽的字迹,微微点头。
鲜血引来野兽,在逃跑过程中因阴云蔽月与野兽拉开了距离,逃回齐宅后藏身于后院池塘中躲过一劫,但受血腥味一路指引的野兽却跟在她身后,进到宅院里后,将不明所以的齐家众人都吃了个干净。
“不错,蛮合理的,”褚良钰合上记录,半眯着的眼睛上抬,看着胡雪松说,“——是一份合格的敷衍上峰的答卷。”
闻言,胡雪松的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脑中想象了许多被革职后的画面,每一幕都让他的脸更加惨白——其中更多的还是自己被不满的褚良钰派人追杀的血腥画面。
“就这样交上去吧,顺便把市井间的传闻解释下放进报告里,明早直接给我,我去向董事们汇报”,褚良钰不知为何并未发作,而是就这样认下了这份明显水分很足的,起身时还扶了一把摇摇晃晃的胡雪松,替他拉了拉有些褶皱的上衣,而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愚蠢,是最好的保命符。”
说完,带着警卫施施然地走出办公室,独留劫后余生的胡雪松瘫坐在地上。
巡捕房内发生的一切,不会有人嫌命长肆意讨论,就连胡雪松也只是让外头守着的巡捕进来将自己扶起来,而后就关了办公室的门,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在里面奋笔疾书按照褚良钰的话开始撰写报告。
身在茶馆的扶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收拾茶案的动作一顿,身周泛起碧绿的光晕,不多时就消散了。
搂着肩说说笑笑走进来的二人丝毫没察觉到扶枝的异样,只是兴奋地坐在茶案对面向她讨水喝。
一壶水下肚,解了渴的姬明远才畅快地指着邓和对扶枝道:“阿枝,你是没看到,我们小记者写的东西真不赖,那报社从上到下每一个人对用一整版去报导齐家的腌臜事有意见。刚才他主编拿着他的稿子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的,左一句太冒进了右一句会惹祸的,结果最后都没舍得说出不录用的话,哈哈哈!”
邓和从袖口里掏出稿子,抚平卷起的边缘,眼神坚定地说:“我既然答应了巫昭要让齐家人做的事情大白于天下,就必须要信守诺言。”
如果不是暂时还需要安抚住胡母,或许这篇文章现在已经见报了。
姬明远听到这话,又是一阵开怀的笑,嚷着什么早先怎么没看出来你这脾气之类的话,晃着邓和的肩膀开始称兄道弟。
扶枝眼神虽然落在茶案上的稿子上,但明显心思不在这里。
巡捕房门口阵法传来的不寻常波动,让她有些担忧。这不禁让她又想起一个被忽略的问题——蛊雕,一个不该出现在华国的上古异兽,因何而复苏呢?
这些异常让扶枝有些不安,难道在未曾觉察的时候,自己也踏入了别人的局中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在这片天地下,谁才是真正的旁观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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