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宫，月半偏。
谢南雁坐在拔步床上绣梨花，心中思绪万千。今日是六公主的生辰，两个时辰前，几个公主在宫中设宴，说是要为六公主庆贺生辰。算算时候，也快要结束了，怎么人还未归来。
他正凝神，门口有小宦娘通传道：“殿下回来了！”“公主殿下回来了！”
谢南雁咬了咬唇，将绣棚子搁在犀纹方桌上，提着蓝袍上前迎接。走了几步，便见陆妧浑身酒香，笑意盈唇：“都走！走！本宫不用你们搀扶！走——”
陆妧，大晔朝六公主，出自宠君惠贵君。柳叶眉、丹檀唇，美艳无双，额前还有一颗朱砂痣，她是大晔最美的公主，无数名门郎君的春闺梦里人。
亦是谢南雁的春闺梦里人。
奈何南雁身份低微，自知配她不起。南雁乃是六公主乳公辜氏之子。
几个小宦娘搀扶着陆妧迈入月洞门，搀她坐在拔步床上。怎么喝的这样醉？谢南雁心中暗自揣度。
六公主的贴身宦娘阿宝捧来一盏醒酒汤，见陆妧口中不住南雁、南雁地呼唤，阿宝便将醒酒汤递给南雁，示意他来伺候公主。
“南雁……南雁……”陆妧喃喃自语，右手顺势握住他的皓腕，“你在哪儿……”
“海棠姐姐，你喝了多少？”南雁取过雪白的巾帕，才服侍她拭面。
“南雁……”陆妧忽然发力，将他压在身下，另一只手迫切解开他的月白丝绫腰封。窗外的雪簌簌而下，一夜寒寿分香。
这是南雁此生第一回**，也是第一回伺候女人。酒醉的六公主仿佛一只狮子，要活活将他拆吃入腹。强烈的亲密之后，剩下的是无穷无尽的旖旎。
翌日卯时，二人醒来，南雁披上凌乱的袍子，跪在氍毹上，声音颤颤道：“海棠姐姐，我……”
雪声依约，陆妧握紧他的手，切切道：“先起来。”
氍毹上供着一只鹔鹴云起博山炉，正升起袅袅轻烟。陆妧抬手将他抱在怀中：“今日之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你信不信我？”
南雁迟疑须臾，道：“海棠姐姐，我信你。”
这一声“海棠姐姐”，恰好触碰到陆妧心里最柔软处。因陆妧出生之时，正是海棠花晚开之日，故圣人赐六公主乳名“海棠”。南雁与她青梅竹马，自然唤她一声海棠姐姐。
自从陆妧临幸南雁后，两人的关系更近了许多。每日晨起，南雁手执银篦为陆妧梳妆，仅凭她的一个眼神，南雁便知道要梳成垂云髻。入夜时分，南雁亲自为她洗手作羹汤，无论是红绫饼餤（1）还是花折鹅糕，都极得陆妧欢心。
这日陆妧上朝之后，南雁与父亲在紫苏阁饮茶。南雁父亲姓辜，资历颇深，人称辜公公。
阿宝捧上两盏小龙团（2）：“这是蠲州贡上来的东西，公公尝尝。”
辜公公笑道：“我们父子说体己话，劳烦阿宝姑姑了，还请姑姑去后头歇息罢。”
随后阿宝退下，房中只余南雁父子二人。
“阿爹，”南雁的手绕过小山屏，握紧辜公公，“阿爹近来可好？娘亲……没有再打你罢？”
说来可悲，南雁的娘亲商贾出身，在曜京城里开了一爿香料铺子。从前娘亲经常打骂父亲，直到父亲出来做乳公才好些。
“没有，没有，这些日子我都不曾回家，”辜公公亦握紧儿子的手，“之前我隐约听到些闲话，你跟公主……真的吗？”
南雁知晓此事早晚掩盖不住，便承认了：“在公主生辰那一夜，她醉了……”说到此，他羞涩地垂首，“便……便临幸了我。”
这句话对辜公公而言，便是平地一声雷。辜公公惊道：“怎会如此？！你……你——”
南雁咬了咬唇：“眼下，我已经是公主的人了。”
辜公公并不想攀龙附凤，他心中计算着，等南雁大了，便将他外聘，嫁一个小官甚么的。如今他的身子被公主占了，却又该如何是好？
半晌，辜公公道：“你愿意吗？”
南雁更是羞窘：“我、我愿意的。”
我倾慕公主，我愿意的。
“冤孽啊。”辜公公叹道，“我出来当乳公，只想让家道好些。不曾想牵累了你。你把身子给了公主，从此半条腿迈入皇家。咱们家小业小，可莫被人吞到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龙团茶渐渐凉了。南雁抚着自己袖口的风毛，不言不语。
辜公公又道：“你觉得公主能护得住你吗？”
南雁低低道：“她说那日之事，必将给我一个交代。”
辜公公走后，南雁枯坐良久，心中不免惴惴，他回想父亲的话，公主究竟能不能护得住他？
思忖间，陆妧便下朝了。人未至，声先到：“南雁你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新吃食！”
南雁抬眼一望，只见阿宝手中端了一只檀木托盘，上头有四样点心，分别是：玉露团、樱桃酥、莲子糕、透花糍。
南雁将点心端过来，笑道：“海棠姐姐。”
陆妧将象牙笏随手交给阿宝，发间步摇轻轻晃动：“快吃，吃完了带你去赏花。后苑的梅花开了，不仅有红梅，还有白梅，凌霜傲雪，相映成趣。”
南雁取了一块樱桃酥，喂给陆妧：“姐姐先吃。”
陆妧抬手刮一刮他鼻尖：“你呀，最懂事了。”
用罢点心，两人便由丫鬟伺候着披上斗篷，一路往后苑走去。因是赏花，人多恐怕坏了意境。陆妧只带着阿宝，南雁只带着双禄。双禄心细，给南雁备了个掐丝银鎏金六瓣手炉暖手。
后苑一副琉璃天地的模样，红梅白梅暗香疏影。陆妧笑叹道：“倘若李袖烟她们在此，定要提笔作诗了。”
南雁疑道：“姐姐口中的李袖烟是谁？”
陆妧拂去他风毛上落的梅花：“是颐和宫新来的幕僚。”
二人又往梅花深处走了走，忽听到有几个宫侍在嚼舌头。
“我就说嘛，别看谢南雁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其实也是个爬床的贱骨头！”
“是呀，六公主生辰那一日，可不是他伺候的……从此人家可就平步青云喽。”
“平步青云？连个名分都没有呢，还不是个小通房，说出去惹人笑话。”
闻言，南雁握紧了手炉，一时不知所措。
“滚出来！”
陆妧黛眉颦蹙，高声道。
自菱花门里钻出两个白衣宫侍，看穿着，应当是后苑的普通宫人。两人见了正主儿，都吓得瑟瑟发抖，连求饶都不敢。
“阿宝。”
阿宝行叉手礼：“奴婢在。”
陆妧拨弄着自己衣襟上的金丝点翠流苏：“把他们二人赶出颐和宫去，交由内侍局发落。”
闻言，宫侍们吓得颤抖起来，诺诺出言求饶：“公主殿下饶命啊，奴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二人一壁求饶，一壁由廊下侍立的宫女拖下去，后苑重归于宁静。南雁心中虽有些同情，但更多的是熨帖，原来公主当真能护住他。
那日南雁正在颐和宫点茶，调膏击拂。苏绣藕粉荷花屏风外忽有小宦娘通传：“公子，有客至。”
南雁搁下茶盏，问道：“是寻我的么？”
“是。”小宦娘低声禀道，“是公子的母亲。”
南雁眸中黯了黯，不做声了。他的母亲乌糟，寻他绝不是因为思念，不是打秋风，便是求官。在母亲眼里，他和爹爹，只是光耀谢家门楣的工具。
须臾，一个身穿白襕春衫的妇人迈入门槛，妇人约莫四十岁，头顶小盘髻，插白玉笄。眉目精明，透出算计的意味。
“我听你爹爹说，你给公主侍寝了。”谢鬟捧过茶盏，饮了一口，“好儿子，你就要飞黄腾达了！这是什么人家？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人家了！”
然而没有名分，虽然公主宠爱，他的身份依旧是尴尬。
“这是宫内，不宜久留，”南雁蹙眉，“母亲此来所为何事？”
谢鬟笑道：“公主对你还好吗？我寻思，定然是差不了的。你看你这通身的气派，比得上圣人身边的宠君了。娘亲没用，让你出身商贾，被人瞧不起。倘若娘亲是个四方馆使，是个宫禁团练使，或者只是小小的九品县丞，都不至于……”
说到此，南雁便明白了，娘亲此来，是为求官。
即便海棠姐姐对他有情，他也不能借着这段情来为家里苛求富贵。
南雁摇摇头：“眼下还有什么不好的？娘亲你的香料铺子蒸蒸日上，生意做的富甲一方。我……”
他尚未说完，便被谢鬟打断：“你一个夫道人家，懂什么？只要娘亲做了官，咱们全家都蒸蒸日上！”
南雁蹙眉：“既然娘亲想要为官做宰，自去科举便是。”
谢鬟见儿子油盐不进，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仿若惊雷。
“怪道旁人都说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这话不假！”谢鬟愠怒，“老娘锦衣玉食将你养大，让你给老娘美言几句，等公主一欢喜，赠咱家个官做！你偏偏不听，只一味躲懒。”
南雁捂着脸，声音已带了哭腔：“从前娘亲打我，我没有二话；眼下我是公主的人了，娘亲打我的脸，不也是打公主的脸？！”
见南雁搬出公主来，谢鬟倒偃旗息鼓了，她打圆场道：“罢了，罢了，等你给公主生了孩子，公主自会赐我官职。否则孩子的娘家是商贾出身，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言罢，又絮絮嘱咐了几句，待宦娘来催时辰，谢鬟便离去了。只留南雁伏在案上，细细哭了起来。
他哭了许久，心中自觉没趣儿，又唯恐陆妧见了担心，便拭了面，继续点茶起来。
“公子，公主殿下回来了。”
注：
（1）红绫饼餤：是指古代一种珍贵的饼饵，以红绫裹，故名。
（2）小龙团：宋代茶叶精品。以模压成龙形，故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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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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