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摆膳的时辰了,南雁立在氍毹上布菜。一盘一盘的菜馔摆上桌,蝤蛑鱼、一品蟹、八糙鸭子、糯米桂花糖藕……陆妧含笑夹了一筷糖藕:“这些事儿何必你亲自动手?自有宫人去忙。来,坐着,陪我一起吃。”
小厮双禄调笑道:“殿下这是心疼公子呢。”
“不许胡说。”南雁不禁红了脸儿,撩起袍角落座,去夹荷叶盏中的无肠公子(1)。
南雁抿一口蟹膏吃,忽然胃里反酸,他反过身去呕。双禄忙问道:“公子这些日子是怎么了?一味恶心呕吐!”因捧过紫檀木兰桂齐芳唾壶,服侍起来。
“阿宝,”陆妧唤道,“去太医院请奉御来,公子身子不好,应当好好诊治。”
南雁摇头道:“不妨事的。”
陆妧却坚持道:“看一看也好。”
半晌,便有奉御提着药箱候在外头。南雁端坐在拔步床上,将腕子搁向脉枕。奉御将其隔上巾帕,道一声得罪,才敢将手放上去。
陆妧饮一口玉练槌(2),询问道:“如何?”
奉御沉吟半晌,行礼道:“回禀公主,郎君这是喜脉!”
既然是喜脉,唯一的可能便是陆妧生辰那一夜的软玉温香。南雁心中震撼,又惊又喜,喜忧参半,一时不知如何道也。
陆妧惊喜道:“当真?”
奉御行礼道:“千真万确。”
陆妧望向阿宝:“赏!”
言罢,阿宝便捧了一斛南海宝珠来,赏给奉御。奉御千恩万谢后告辞了。阿宝机灵,屏退了房中的宫人,一时间,紫苏阁中只余南雁与陆妧二人。
他才十九岁,便有了孩子了。南雁轻咬唇瓣,心中有恍如隔世之感。这孩子,是他最倾慕之人的,原来怀着最倾慕之人的孩子,心中是这般胜蜜糖甜。
陆妧眉开眼笑,忽然将他打横抱起。她径直将他送到花梨木罗汉床上:“来,先躺下。”
随后二人头对头歇了起来,一张小小的罗汉榻上春意无限。南雁逐渐依偎入她的襟怀,闻得海棠姐姐酥.胸里的香泽。
“明儿我随三姐姐入椒房殿,顺便为你求个名分,”二人耳鬓厮磨间,陆妧道,“毕竟你跟了我了。”
南雁羞赧道:“名分不名分的,我不在意。”
陆妧缠绵地吻他耳垂:“可我在意。眼下我们都有孩子了,没名没分地怎么成?”
“海棠姐姐。”
陆妧轻咬他盈白的耳垂:“嗯?”
“我想一辈子跟着你。”
明儿是十五,按例公主们应当入宫拜见凤君。陆妧与陆婳都是惠贵君所出,是一气儿的,是故走在一起。中宫所出的陆婵独自走着,椒房殿内芳泽阵阵,腊梅簇簇,几只仙鹤踯躅在雪中。
凤君怀里抱了一只玄猫,笑得得体:“有日子没见你们了,年轻的小姑娘,合该多往椒房殿走动走动。这不走动,都生疏了。”
陆婳道:“父君教训的是。”
“说起来,婳儿快要成亲了,”凤君任由宫侍披上白狐毯子,笑道,“来我朝和亲的,是回鹘的嫡出王子呢。婳儿可莫要薄待了人家。”
陆婳依旧神情淡淡:“臣女省得。”
陆妧知道,她这个姐姐,对这门婚事和回鹘王子并不上心。或者说,她对人世间所有的小郎君都不上心。她的性情天生如此,对一切冷若冰霜。
凤君令人给公主们赐下美酒,笑吟吟道:“这是珍珠泉,封在地下十多年的,给你们姐妹喝正好。喝了酒暖身子,回去的路上就不冷了。”
随后便有宫人跪地分酒,陆妧品一口珍珠泉,忽跪在氍毹上:“凤君殿下,臣女有事相求。”
凤君笑得温柔:“何事?”
“伺候臣女的通房谢氏,秉节持重,温柔敦厚,如今又有了身孕,”陆妧朗声求道,“臣女斗胆,想为他求个名分。”
凤君道:“当真吗?哪个谢氏?是不是你乳公所出的小儿?”
陆妧颔首:“正是。谢氏服侍臣女多年,一直无名无分,甚为不妥。”
凤君戴着青玉扳指的手一下一下抚弄玄猫的软毛:“既然如此,是该给个名分了。南塘,传本宫旨意,封六公主通房谢氏为宝林。”
在公主的侧室里,分为侧君、良悌、宝林三个阶儿。宝林是地位最低的。
陆妧正要说些什么,凤君笑道:“本宫知道,只给个宝林,是委屈谢氏了。只是他出身略低,倘若骤然加封,恐怕不能服众。等他的孩子生下来,再加封更为妥当。”
陆妧只好谢恩:“臣女多谢父君。”
回去路上,陆妧陆婳姐妹二人不曾策马,而是缓缓走在御花园中。陆妧只带着阿宝,陆婳只带着如意,两个宦娘各自手持一把绢伞。
“什么时候起,你跟谢氏把孩子都弄出来了?!”陆婳颇为疑惑。
陆妧笑道:“我也只与他缠绵了一夜,没想到上天眷顾,直接赐给我一个孩子。”
陆婳叹道:“你呀,真是个情种。”
酒楼“杯莫停”前,一台雕花马车立在前头。马车里走出两个容貌九分相似的姑娘,一个穿白衣,一个穿红衣,恰如白荷红莲,相得益彰。
白衣姑娘迟疑道:“阿姐……你别去酒楼了。最近你在国子监屡屡旷课,学究们都要下逮捕令抓你了。你快回去学习罢。”
“学习?学个屁!”红衣姑娘潇洒地裹紧银狐氅,往“杯莫停”里走去,“老娘要去吃酒。”
白衣姑娘追了几步,低声唤道:“阿姐!阿姐……”
无奈,她只好唤来丫鬟,独自上车去往国子监。这两个姑娘出自酒泉郡李氏,母亲乃是礼部尚书。白衣的名唤李袖云,红衣的名唤李袖烟。
任谁也想不到,眼下两个青涩的世家女儿,正是来日流传千古的“诗史”与“诗狂”。
于是李大小姐李袖烟上了楼,临窗而坐。这“杯莫停”着实繁华似锦,不仅有胡姬当垆卖酒,还有无数回鹘来的敦煌公子穿着清凉,随筚篥、琵琶、箜篌、阮咸的乐律而舞动,莲足踏在鼙鼓上。
一位胡姬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道:“这位姑娘,要来点什么?”
李袖烟跽坐在案后,两个丫鬟明月、朝霞连忙为她斟酒。李袖烟报菜名儿起来:“红丝饽饦、鲈鱼脍、广寒糕、荔枝白腰子……”
明月忧心忡忡道:“姑娘,咱们当真不去国子监啊?倘若尚书高媛(4)知晓……”
“不就是一顿揍吗,”李袖烟夹了一筷子广寒糕,喂到自己口中,“你家姑娘是铜墙铁壁,怕甚么?”
朝霞替自家姑娘端过一盏蓝桥风月:“姑娘快看,那里有人联诗呢!听说写得好的,能赠酒一壶。”
听说有人写诗,李袖烟连忙搁下广寒糕,前去凑这个热闹。只见一群举子模样的姑娘在联诗。
“明月皎皎然,”
一个青衣姑娘轻摇团扇:“楼高不可攀。”
“俗云出人世,”
李袖烟高声道:“苍茫风雪间。”
顿时叫好声宣扬满场,那一斛松繆酒,也赠给了李袖烟。与李袖烟联诗的青衣姑娘走过来,笑道:“在下云烹霞,李姑娘妆安。”
李袖烟疑惑道:“你如何得知我是李家姑娘?”
云烹霞含笑指一指她身后丫鬟提的花梨木书箱,上头镌刻了一个“李”字。
云烹霞又道:“不知姑娘是酒泉郡李氏,还是墨州李氏?”
“在下李袖烟,”她将酒分了云烹霞半壶,“家母是李珧。”
“幸会幸会。”
二人言谈间,一个身穿绛色薄纱的回鹘公子走来,与云烹霞调笑道,声音软糯:“云姑娘,我唱的还好吗?”
云烹霞一把将回鹘公子抱入怀中,与李袖烟介绍道:“这是惊鸿,‘杯莫停’的头牌。”
李袖烟笑道:“你艳福不浅哪。”
惊鸿弯下细柳一样的腰肢:“奴再为姑娘唱一曲《西江月》。”
紫苏阁里供着二苏旧局,沉香氤氲。南雁倒在榻上,任由陆妧伏在他肚腹上,听腹中孩子的声音。
南雁叹道:“姐姐别急,孩子才一个月,尚未成形呢。”
陆妧笑道:“如今你有了名分,我也放心多了。从此以后,我要你当这颐和宫堂堂正正的主子。”
南雁取过绣棚子,银红的绸缎上绣的是一对凫水鸳鸯:“姐姐你看。”
陆妧道:“这是给孩子绣的肚兜?”
南雁含羞颔首:“正是。姐姐,你喜欢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陆妧轻抚鸳鸯的尾羽:“只要是你给我生的,我都喜欢。”
南雁轻声道:“我倒盼着是个女儿,给姐姐传宗接代。”
“顺其自然便是,”陆妧髻上的碧玉钗穗斜坠,“是男孩子也无妨,先开花后结果,你我总会有女儿的。”
南雁乖巧道:“好。”
“等孩子出生,我再去椒房殿为你请封,”陆妧伸手点一点他的鼻尖,“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李袖烟回到李府,果真因为逃课被请了家法。李尚书不只请出家法,还令她在祠堂跪上一夜,不许用膳饮水。
明月、朝霞两个丫鬟自然便成了陪绑的。她们一左一右跪在李袖烟身后,心中呜呼哀哉。
祖宗牌位在烛火里剪影重重,李袖烟揉着自己酸痛的腰,叹道:“我饿了。”
明月抬手给她一下一下揉着腰,安抚道:“姑娘,早知道,咱们就听二小姐的劝,不去‘杯莫停’了。就算是在国子监睡觉,不听课业,好歹人在,主母总不会请家法的。”
李袖烟直接倚在廊柱上:“不成了不成了,半日不曾吃东西,这肚子饿得慌。”
朝霞悄声道:“那奴婢去后厨看看,大约能偷出几样点心来。”
李袖烟道:“快去快去。”
恰在此时,一抹穿雪白云纹留仙裙的身影从月洞门穿行而来。李袖烟抬眼去看,不是妹妹又是谁?
李袖云带了一方小小的剔红海兽图食盒,打开来,却是一盏热腾腾的七宝擂茶。
李袖云把七宝擂茶捧给她:“吃罢!”
李袖烟激动道:“我的好妹妹!你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注:
(1)无肠公子:是古人对螃蟹的别称。
(2)玉练槌:古代名酒。出自周密的《武林旧事》。
(3)荔枝白腰子:宋代名菜。
(4)高媛:尊称官员,类似于女尊世界里的“大人”。
说实话,一年没动笔,笔下有点生涩。感觉脑子里的人物不能顺畅地走出来,你们谁能指导指导我?(抱住大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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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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