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陆妧在朝堂上,南雁独自在窗下描花样子。忽然有小宦娘高声来报:“宝林千岁(1),千岁的娘家来人了。”
南雁望向鸦青色方胜纹的门帘,心里一突儿,唯恐又是自家三不着两的娘亲前来闹事。倘若是娘亲,能不见则不见。却不想并不是娘亲,而是自己的姐夫林氏。
南雁共有两个姐姐,分别是谢莺、谢鹭。其中谢莺是三公主的伴读,在宫中服侍。谢鹭则早早成了亲,娶了林家的儿子。因南雁向来在颐和宫住着,与林氏并不多来往。
只见林氏一袭黛色鲤鱼纹交襟长衫,头顶玄色销金花样璞头,身后的小侍捧了好些礼。见到南雁,林氏喜滋滋拜见道:“哟,总算见者咱家的福星了。宝林千岁金安!”
南雁连忙去扶他:“姐夫客气了,快起来,快起来。双寿,去拿干净盖碗儿,拿蒸青团饼茶来。”
二人在拔步床上一左一右坐定,男子聚在一起,便喝茶闲话家常起来。林氏握住南雁的手,欢喜道:“听闻你有了身孕,我和你姐姐都欢喜的很,不曾想咱家上辈子烧了高香,竟能与公主结亲。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呢!”
南雁一壁分茶,一壁笑道:“姐夫快别这么说,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宝林,承蒙公主不弃罢了。”
林氏又道:“姐夫知道这宫中富贵迷人眼,什么都不缺,便带了些亲手做的婴儿鞋袜。你且看看这虎头鞋。”
南雁见那红绫缎子做的虎头鞋小巧,自是稀罕:“还是姐夫手巧,这小老虎绣的,跟真的一般。”
二人又说了许多闺房私语,约莫一个时辰后,林氏便告辞离去。
南雁将虎头鞋放进红木螺钿香盒儿里,懒怠道:“双禄,到时辰了,殿下也快回来了,让御膳房传膳罢。”
双禄正要说是,南雁忽然变了容色,抬手捂住微隆的肚腹,雪雪呼痛起来:“啊——来人!”
双禄、双寿都恐惧起来,一个取了巾帕为南雁拭面,一个高声令宦娘宣太医。南雁只觉得腹中犹如刀绞,抬眼一看,鲜血濡湿了蟠桃婴戏纹软垫。
“啊……啊——”
奉御急匆匆闯进来,来不及搭脉枕便给他诊脉。此刻颐和宫忙了个人仰马翻。
“千岁流血了!”
“快!快去禀报公主!”
南雁只觉得浑身疼痛不止,仿佛迈入了无间地狱。陆妧本在跑马,听到消息,登时翻身下马,出笼猛虎似的跑回紫苏阁。
陆妧蹙眉道:“南雁,这是怎么了?”
“海棠姐姐……”他疼得已经唤不出声音来了,身下渭流涨腻,血汩汩而涌,令人触目惊心。
奉御诊脉须臾,恭恭敬敬跪下,道:“回公主殿下,宝林千岁乃是误食了不该碰的东西,这才导致……”
陆妧将南雁拥入怀中:“孩子可否保住?”
奉御的声音颤巍巍的:“臣女尽力。”
七个奉御留守在紫苏阁中,忙碌了一日复一夜。适逢初春,春雨泠泠敲檐,听得人心烦意乱。陆妧亦是一夜未眠,陪伴南雁。
奉御勉力用药下,孩子总算是保住了。
陆妧松了一口气,怒意涌上心头,审问阿宝:“你这个颐和宫总管,恐怕是想要交卸了!本宫问你,昨儿宝林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
阿宝连忙跪下请罪:“公主息怒,奴婢罪该万死。昨儿千岁的姐夫来过紫苏阁,二人饮过一盏茶便走了……”
陆妧抬手将成窑鲤鱼戏莲杯盏掷碎于地:“查!”
须臾,奉御们检查遗留下来的茶沫,果然查出了东西。其中有伤胎之物。陆妧令人去捉拿林氏,至颐和宫审问,暂且按下不表。
贾家宅院。
院中蔷薇早开,香气袭人。小侍兴儿将公子晒的丝线捧进来,随口道:“公子思忖什么呢?这么入神。”
自从上一回金明池狩猎,贾玄陵心中便装了一个人,怎么也忘不了。然而他是闺中公子,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否则便成了不知羞。
“没什么,”贾玄陵接过丝线,以纤纤玉手轻轻整理,“你怎么才来?”
兴儿见自家公子连日失神,含笑猜测道:“成日家无神,公子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贾玄陵拈起一股烟红丝线,羞赧道:“不许胡说。”
“奴才不敢胡说。”兴儿一壁帮主子理丝线,一壁道,“只是不知道公子中意的是哪家小娘子?”
贾玄陵的面颊,逐渐羞红了。
兴儿思忖过往,随口道:“金明池狩猎之后,公子便时常魂不守舍。奴才想啊,公子是不是看上狩猎场上的哪位公主了?”
毕竟兴儿是贾玄陵的心腹,是他的心耳神意,贾玄陵暗道,便是说给他听也无妨。缓缓叹了一口气,贾玄陵将水红与葱绿的丝线分开,道:“我……我喜欢的,是六公主。”
六公主陆妧。
兴儿想了想道:“六公主姿容昳丽,是招儿郎喜欢。公子出身世家,恰与公主登对。”
“可是……”
“没有可是。”兴儿细细为自家公子打算起来,“奴才自有法子,让公子与六公主结亲。”
色.色鲜艳的丝线落在瑶盘中,剪不断,理还乱。
南雁躺在红绡帐里,眉眼安详,须臾,他悠然转醒。陆妧连忙端过一盏汤药,想要喂给他。她舀起一勺莲花碗里的汤药,吹凉了。
“姐姐,”他登时捂住自己小腹,“孩子……”
“你莫急,孩子还在。”陆妧将汤药送至他唇边。
南雁端庄的容颜漫过无边苦涩:“海棠姐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妧道:“对你下毒的,是你的姐夫林氏。眼下,林氏已经移交尚方司审讯了。”
南雁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
陆妧爱怜地抚一抚他额角,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多想,一切都交给我,只安心歇息便是。”
倘若说这位姐夫要加害于他,南雁怎么也不相信。因为姐夫与他无冤无仇,缘何要出手加害?而且卷入的还是谋害皇嗣的大案,有关生死。
“双寿。”
双寿缓步走过去,垂首道:“千岁。”
南雁叹了一口气:“把姐夫……不,林氏送来的孩童鞋袜都扔出去罢,我不想看见。”
双寿捧过红木螺钿香盒儿,应下来:“是。”
李家宅。
日上三竿,李袖烟仍旧躺在榻上睡得安然。她缩在杏子红柿蒂纹锦被里,姿势实在算不上端正,令人忍俊不禁。细犬苍猊蹲坐榻上,亲昵地舔舐她的面孔。李袖烟抬手将苍猊抱入怀中,连声唤它好闺女。
丫鬟明月款款走来,催促道:“小娘子,该起身了。今儿小娘子不还要去干谒(2)唐高媛?”
“不急。”李袖烟伸了个懒腰,她额间有一抹芙蓉花钿,衬得眉眼盈盈,“等我睡够再去。”
明月口中的唐高媛,乃是三品朝奉娘唐降仙。她四十余岁,鄜州人士,乃是清流派的代表人。唐降仙曾创立了兖州诗社,收纳一众文人墨客。
等李姑娘睡够,她起身换了一袭翠碧西番莲纹诃子裙,外罩鹅黄大袖衫,带着两个丫鬟策马往唐府奔去。
不愧是兖州诗社的创始人,待客讲究。唐降仙跪坐在案后,令丫鬟给李袖烟端上龙团茶来,李袖烟道了谢,四下观察,只见房中摆着波斯屏风,屏风上的画乃是《汉宫春晓图》,屏前有一只定窑红瓷瓶,插一支迎春花,风雅非常。
李袖烟拱手行礼,开门见山:“我仰慕唐高媛已久,只盼高媛能写一封拜帖,邀我入兖州诗社。”
“这有何难。”唐降仙素日里听闻李袖烟性情洒脱不羁,擅远游,好诗书,早有结交之心,“青蚨,取笔墨来。”
李袖烟含笑,螺髻上的翡翠流苏步摇缓缓翕动:“多谢高媛成全!”
唐降仙摇动着簪花仕女团扇:“本媛素日里听说,李姑娘乃是六公主入幕之宾?”
李袖烟道:“承蒙公主不弃罢了。既然入了诗社,高媛便不必唤我李姑娘,只唤我袖烟便是。”
随后二人饮酒作诗,不醉不归。
李袖云散了学,听闻阿姐在唐降仙处烂醉如泥,连忙策马而来,想把她逮回李府。
“阿姐……”
李袖烟又饮了一盏琼波酒:“不,我不要回去……”
李袖云将她扛起来,上马,往李府走去。
南雁端一盏龙眼花盏,递给陆妧。陆妧笑道:“我喂你?”
南雁道:“姐姐,这好一会儿了,你吃些龙眼润润喉罢。”
陆妧最爱他的体贴,抬手揽住他的腰肢,吻落在额角。
南雁道:“万万想不到,害我的,竟是我的娘家人。”
“林氏这是谋害皇嗣,”陆妧的神色漫过一丝微冷,“你放心,万事有我做主。”
陆妧一口一口喂他吃龙眼花盏,心中满是爱怜。
南雁切切道:“惟愿尚方司拷问后,切勿使一人蒙冤。”
注:
(1)千岁:对古代后宫男子的尊称,类似于男尊社会的“娘娘”。
(2)干谒:意思是为某种目的而求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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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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