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祐微合双眼,闭目歇息之时,拇指一直在他自己中指的薄茧处打转。薄茧是先前磨砺留下的印记。
没一会儿,乔惠更衣回来。马忠和乔云也将准备好的餐食摆在亭子里。
乔訸停下了轻揉酸痛手腕的动作,起身准备告退。
“六娘子,留下吧。”赵祐说道。
这里是废弃马场,虽说改造成猎场,可乔家人多少年都没回扶风了。也就乔訸来过几次,才修了这么一个小亭子。这是刚刚乔云摆餐食前向殿下请罪汇报的。
一切从简,一切也只能从简。
于情于理,赵祐都要开口留下乔訸。
乔訸看了一眼父亲,眼睛里流露了一丝难色。乔惠却说,“听殿下的。”
凉亭在南山的一个坡地上。所谓南山实则是太白山的北坡,太白山在这里分为左右两股,有个巨大狭长的山谷。山谷的左侧坡地是乔家马场的部分。
凉亭的一旁有一口大井,是从山坡上流下的汩汩泉水。泉眼处哪怕旱季也未曾干涸,被当地人称为不老泉。
此时他们饮的水便是取自不老泉泉水。
凉亭原本没有名字,今年夏天被乔讷赐名,不老亭。
亭子上挂的牌匾是草写的隶书。三个字笔锋淋漓,结字灵动,整体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饶是赵祐也忍不住连连称赞字写得妙。
“不老亭可是乔三郎君所写?”赵祐听完亭子的来历后询问道。
“相由心生,字亦由心生。乔讷的字跟他的学问一样,四平八稳,写不出这样的字。”乔惠不仅在自家人面前打压三郎,在储君面前也没给三儿留颜面。
“六娘子写的?”赵祐惊讶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
“不是。不是臣女。我也写不出这么妙的草隶。”原本安静坐在一旁的乔訸,突然被问道,赶紧连连否认。
写字之人是扶风乔家私学的一位儒士。乔家早年为了回馈故里,在兵荒马乱之年收留并庇佑了一些逃难的儒生。后来有些儒生离开扶风重回故里,有些则选择留下在私学继续教书。
这位儒生便是选择留下的。他的年纪不大不小,刚满三十岁。他来扶风是携母亲一起来的,准确说是他的母亲携他来的扶风。
该儒生是冯翊郡人,姓冯。冯家是冯翊大族。冯儒生的父亲也是一位儒生,不过是极为清贫,不喜生产,只喜游历的那种。他们母子在大家族里受尽了不屑和欺侮。
冯母是一位有胆识的妇人,既然阻止不了丈夫在不太平的岁月里外出游历的步伐。她便携带儿子从老家搬出,搬到了她的娘家扶风。这在崇儒和尚宗法的社会,与宗族决裂其实很不容易。正因此,冯儒生即便回冯翊郡,很难被举荐为孝廉。所以,他索性留在扶风,一面教书,一面做学问。
乔訸补充道,“冯儒每天有半日在私学教儒学经典,另半日为《庄子》做注。我三哥跟他性子相投。夏天时俩人经常一起辩论经典。不老泉这三个字便是冯儒写的。他为庄子做完注,还要整理他父亲遗留下来的手稿,打算编撰一部《风物志》,记录他父亲见闻过的山川地理、人文风貌以及各地鬼神志怪传说。”
她与三哥一开始敬佩冯母和冯儒从欺凌他们的大家族里搬出的决心和果断,后来又欣赏冯儒对经典的独特见解。
这层赏识不自觉地在她的讲述里流淌。
讲者有心,听者更是有意。
赵祐听完,说道,“听起来他也适合去兰台。”
兰台为宫内档案库房,由御史中丞掌管。乔惠与乔訸谈起过的杜衡即将出任的兰台令史。兰台令史是奉诏编史,兰台郎官为兰台的秘书郎。建武帝立完太子后,起了修前汉史书的念头,最近几个月兰台聚拢了不少人才。
乔惠颔首,“我改日考校他一番,才识与德行俱佳的话,乔家私学便不好再留大才。”
乔訸顿时有些惶恐,“我与我三哥一起见过冯儒一面,相交尚浅。至于识才、辩才以及安置人才,还请殿下和父亲按选拔规程办。”
她不过是一时脑热,多说了一些冯儒的事迹,没成想父亲和殿下都当真了。
赵祐看到她的诚惶诚恐,难得笑开。“那是自然。兰台选吏可是要求他们熟读经典的。熟读经典这事是弄虚作假不成的。”
如此甚好。乔訸低头,抿唇微笑。
最近几日,她好像无意之中做成了好多事。何伯免了丁赋,冯儒似乎也有了出仕的机会。想到这里,乔訸禁不住心情好了起来。她伸出筷箸又夹了一块羊肉咀嚼起来。不知不觉中,她吃多了,趁着父亲和殿下不注意,起身更衣后跑去骑马消食。
乔訸纵马到了高岗,向北极目眺望,秦地此时一片祥和,远处渭河河滩上的蒹葭长得正茂。阳光洒在芦花上泛着粼粼银光,秋日微风轻拂银光波动,凌厉又不失活泼。
母亲说过秦地的蒹葭最美。
果真如此。
“訸娘子跟乔公来打猎,结果被我打扰,连累了你们一无所获。”她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和赵祐的声音。
“殿下。”她在马背上拱手行礼,礼毕后说道,“一无所获跟殿下无关。您没来之前,我们放了很多空箭将猎物都赶进山里。”
“为何?”赵祐好奇问道。
乔訸说,“这样山里的猎户可以打到肉食过冬。”
赵祐看着她垂首的眼睑,说道,“訸娘子仁心仁德。”
乔訸笑笑,“小仁小爱罢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这里原是马场,距离村落和城池不算远。附近没有豺狼虎豹等猛禽出没,有的也只是野彘野兔之类的。猎起野兔来并没什么成就感。”
纵使赵祐见过她更大胆的时候,还是禁不住说道。“你胆子挺大。”胆大是指她的狩猎成就感居然来自豺狼虎豹。
“倒也没有。”她曾独自一人跑偏,被一群野彘吓得哭哭啼啼过。丢人的事情,不提也罢。
马忠在二人交谈的间隙,快步走了上前,双手捧着短刀举到乔訸跟前。
乔訸怔了怔,内侍此时归还短刀必定是得到殿下的同意。殿下恩准,她却不能收回。“麻烦马中官继续替我保管着。我一会儿跑马,短刀丢了的话,要烦人一阵寻找。硕大的马场找一柄短刀宛如渭水里捞针。不好!”
赵祐看到马忠抬头寻求他的意见,只好颔首。不是要紧之事,既然乔娘子要遵礼,那便礼吧。
乔訸见他们主仆二人的互动,当下松了口气。“殿下,臣女和随侍陪您跑一回马,可好?咱们沿着高岗,跑到东缘的山谷再返回。这一路上视野极好,北边是千里渭水,南边是百里南山。”
今年入秋之后,天凉得并不快。午后哪怕纵马疾驰,也不会感到凉意。何况,这里是曾经的马场,最适合跑马不过了。
赵祐从善如流,“行啊。多谢訸娘子。”
乔訸笑意盈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赵姓的大好河山,他居然感谢自己。
起初乔訸快了半个马身,只为带路。赵祐看着她的后脑勺,沉思了须臾,扬鞭追平。两匹马保持着几乎同步的频率向东缘驶去。
除去他们各自的身份,此时俩人不过是十五岁和十七岁的少年人。
乔讷曾经说过他觉得昌阳公主懵懵懂懂,不知情爱。十五岁的乔訸,虽然较常人略有一些智慧,但这种智慧不在情爱之上。
五岁到洛阳后她不再读诗。母亲和姑母以及父亲教授她的知识里并没有如何同龄郎君的相处之道。去年之前,她身边有两位年长的乳母,一位因病故去,一位乳母的儿子企图偷卖她母亲的遗物,她便遣散了乳母。
她的父亲似乎以为小娘子年纪到了,自然便开窍。
乔訸并没有与陌生郎君相处的经验,所以在跑马时与赵祐的相处,不自觉地照搬了与三哥相处的经验。
就像这会儿,她便忘形了。“那儿有一只野猪。我们一起将它赶回山里。”
“行。我围南边,你围西边。势头不对就放箭。”赵祐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承担了更多组织驱赶的工作。
乔訸点头。“好。”
驱赶一只个头不大的野猪,不是难事。眼见着,野猪快要被赶到东缘,它却突然朝乔訸方向调头回跑。
赵祐连忙拉弓搭箭,一前一后呼啸而过的双箭吓退了野猪,却意外射中了一只路过的无辜肥兔。
“哈哈哈哈,这只肥兔怎么那么笨。” 乔訸开怀大笑。
为何说那只兔子笨呢?它奔跑的方向原本不是箭的方向,不知为何突然调换方向,有点像是它故意往箭镝上撞似的。
一本正经猎野兔,没有成就感。误打误撞射野兔,竟有戏剧感。
赵祐也噙着笑,“我不是故意射兔的。”将军赶路,郎君驱彘,都不追野兔。他没追,真的是野兔自己撞上来的。
乔訸率先下马,用左手捡起兔子,举着它瞧了又瞧。
“臣女一直觉得周人喜欢用寓言故事嘲讽宋国人是因为宋人是殷商后裔。宋国人笨,连带着宋地的动物也笨。没想到周人寓言故事里的笨兔子真的存在。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兔子,急急忙忙地奔逃,结果一头撞到了殿下的箭上。”
乔訸以前读韩非子,读到守株待兔,非说故事是瞎编的。因为不会有那么笨的兔子,自己仓皇奔跑一头撞到树桩上撞死。
她母亲跟她说,人还有笨死的时候,何况兔子呢。没见过的,不见得就是假的。
如今她见到了。
赵祐射箭本意是吓退野猪,目的是达到了。附加的肥兔子,也算死得其所,至少逗了他俩开怀一乐。
如果说乔訸尚且懵懂,赵祐却不是,他毕竟年长两岁。
他出生的时候,父皇已经起事好几年,赵将军的幕府班底里汇聚了各路英才。父皇在与长安的王周政权对峙的八年间,北上收了辽西辽东,南下平了南越。关东自南到北全都荡平之后,父皇调转军队进关中。不堪一击的王周政权瞬间土崩瓦解。父皇无论在文治还是在武功方面的威望都是他远不能及的。
赵祐自从被册封太子,虽不至于通宵达旦,但内心偶会忐忑,恐辜负了父皇的期望,辜负了万民的期望。
他面上经常不带表情,自己的忧思并未传导给身边人。可他自己清楚知道,在比他年长很多的朝臣面前,面孔的紧绷还有一层虚张声势的震慑在。
心弦绷紧了,总会不自在。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能使自己由衷释怀的人居然是她。她昨日推介柿子果的诚恳,今日垂首做记录的庄严,现在举着肥兔的恣意,似乎每一面的她总能让他莫名放松下来。
面前的小女郎笑得开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具有神奇力量。如若赵祐不知何为欢喜,他可能会怀疑其中有巫神蛊怪作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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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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