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上依旧飘着雪。
乔訸意外地看到父亲也在车驾上,愣了一下。“您也去?”
乔惠温言反问,“阿翁去不得?”
乔訸带了一箩筐要讲给母亲的故事,还有一腔心事想要说与母亲听,父亲在终究不方便。
乔惠假装没看见女儿抗拒的表情,招呼她快上车。
车舆内和祭祀时,乔訸没说话,乔惠也沉默着。
静默中,乔訸把先前屯的锦帛故事和连夜抄写好的《无逸》篇注释放进火盆里,点了火。
她看着火苗随着风飞舞,看着火势随着风变换方向,也看着火焰变成升腾。火燃烧着,她在心里将要说给母亲的话过了一遍。这一年,她看了秦地的四时风景,做了好多善事。这一年,她长大了,要开始独立面对新的变化,要独立面对新认识的人。
她闭上眼睛把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知母亲是否能听到。再睁开眼时,她的眼眶有点酸,脸颊有点热,心里有了释然。
末了,她才喃喃低语,“阿翁,您和我这样,算不算把母亲强留在乔家呢?”母亲当年留下遗言,不起墓冢,不再与世间有瓜葛。她作为母亲唯一的孩子却没有坚持母亲的遗愿。
乔惠隔了好一会儿回她,“你母亲的下辈子,我们想留也留不得。可这辈子,不行。”
“为什么?”乔訸看到火苗映衬下父亲脸上淡淡的哀伤,问道。
“你母亲这辈子从小失恃失怙,一个女子在乱世飘零想要支撑起王家的风骨,已是不易。她死后,我不能让她成孤魂野魄。”乔惠这话,半真半假,真假参半。
他向来是无鬼论者,完全不信鬼神,既不认为人死了之后有什么魂魄,也不认为人有下一世轮回。往生的虚妄都不如今生今世来的实在。今生,王睦是他的妻,生时同眠,死时同墓。
乔訸没有全信。
她从三岁起记事,在长安和洛阳的三年里,母亲和父亲各居一地,分隔千里。年幼的她不知情谊是何物。如今她长大了,回忆往事,再观父亲的言行,她父母之间并非完全没有感情。父母感情的真相如何,以前她没机会深究,现在在母亲的墓前,她想要探究一二。
“您对我母亲是爱多一些,还是怜多一些,还是只是因为您是她的夫君?”
乔惠斟酌着,问道,“称称为何想知道这些?”
乔訸侧过脸对着父亲平静地说道,“我是您和母亲的孩子。”
乔惠闻言艰难一笑。这些年他对女儿的教导,虽然教她读书明理,却也仅限于读书明理。她平日里的小倔强小脾气何尝不是自小失恃的敏感多思!
墓前安静得有些诡异,乔訸挪了挪身与父亲面对面。
乔惠深深叹了口气,“感情不是黑白两色,不是非要辨别出钉是钉铆是铆。我与你阿娘对彼此真正的了解是在成婚之后。即便成婚后,我们仍有一大半时间在分离。如今想来,我为你阿娘做过的事情并不多。你阿娘能感受的感情应当不多。”
他稍微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情谊这事儿,虽说不能仅看巧言还要看行动,但是巧言有时是必要的。我与你母亲便是行动得少,巧言更少。所以,我追悔莫及。”
他与王睦的最后一面是在长安。那时候,王睦从姑臧回长安想要守护的一切都坍塌了。她面上无哀无伤。他拥着她,呆坐了半晌。等再起身,他衣衫的前襟已经湿透。他又跟王睦说了那句话,让称称陪你去洛阳。他原以为有称称陪着她,她会活得久一些。
“如今想来,唯独有一事,你阿娘不喜酒气,成婚六年间我滴酒未沾。”难为五旬老翁在亡妻的墓前跟女儿说这些往事。这时火盆里的火苗渐弱,霜降过后下过雪的空气里添了凌厉的寒意。
“母亲要求您不要喝酒?”
“不是。她只求过我守好河陇。”
乔訸侧目,“没有别的?”
“没有了。”乔惠瞥她一眼,声音平淡地回。
他知道女儿侧目的原由。这是王睦在姑臧城外跟他说的话。他当时也侧目,也等待,等着王睦会不会说出“不要反”三个字。王睦没说。
“我与你母亲的身份和权力只能做到我们过去做到的程度。你母亲理解我,知道我不会反,也知道我不会给长安提供更多帮助。”这一句还在夫妻感情范畴内。乔惠再次补充说道。
火焰彻底熄了。
乔惠以要与王睦说私密话为由,赶乔訸先回府。
回府是乔云赶的车。
乔訸披着大裘从车上下来,听到云叔似有似无说了一句,“侯爷这些年一直思念着夫人。”
乔訸听到了,人却没停下脚步。快十年了,她也一直想念母亲。乔訸虽然一直思念着母亲,却从来没有将对母亲的眷恋安放在任何一位年长的女性身上。她清楚地知道姑母不是母亲,奶娘也不是母亲。
她迈着小步踩在松软的新雪上,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心里却响起了赶路的阵阵马蹄。就这样,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小院,婢子们正打算清扫积雪。她伸手制住了她们,独自站在院落中央,看着枣树恣意生长的枝杈,看着枝头挂着的零星红果。
她在心里想象着自己伸出双臂拥抱母亲的情形。母亲轻轻拂去她身上的落雪,用手掌心温暖她冰凉的脸蛋。她想要依靠到母亲怀里,母亲却扶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称称当你不知所措时只需要遵从内心的声音。
她的母亲善良果敢、聪慧坚定。她是母亲的女儿。
乔訸看茫茫白雪看累了,眨了眨眼睛,想象里的母亲却随之消失。
她将双手揣进宽袖里,试图想要拥抱自己,手指却碰到了那对母子玉兽。幼兽依偎在母兽的怀里固然温暖。可母兽会死亡。幼兽总要长大,总要独自走进丛林。
“小娘子。”莺月走了上前,轻声唤她。
乔訸扭过头,彻底回到现实。“回屋吧。莺月,你去跟云叔说,我答应随父亲去长安。”
然而,他们启程去长安,却是在半个月之后。
乔惠在王睦的墓前呆久了,寒气袭体,发热咳嗽了十余日。
有一日,乔訸听到父亲跟云叔自嘲说,这场病是夫人托上苍对他前阵子喝酒的惩罚。她佯装没听到,带着两个侄儿奉药侍疾。
乔惠并非病得不能动弹,他不过是不能出门受寒气而已。难得有大把空闲时间的他,又有一大两小围着,便讲起了乔家的家史。
乔家祖籍在瓠子城。百年前,前朝徙关东豪族到五陵,乔家也在被迁徙的大潮之中。
“瓠子城在哪里?”乔衍问祖父。
乔惠跟小孙子解释说,“在东郡。距离你三祖父现在任职的地方不远。”
乔茂问道,“原来的故乡岂不是早已被河水的黄沙淹没了?”
乔訸这几日闲暇时也给两个侄子讲故事。她昨日讲过瓠子口大决堤,讲过史书上记载的滚滚河水裹挟着泥沙以破竹之势毁了南岸数座小城。百姓和牲畜提前转移了部分,但大部分都被卷入河水。人间惨剧。
所以,乔茂才有刚刚的一问。
乔惠点头称是。
乔家迁徙到扶风二十年后,瓠子口大决堤,河水改道,周围十六个郡受灾。又过了几十年,黄河再次决口。第二次决口的时候,乔惠的祖父,称称的曾祖父,茂儿和衍儿的高祖父正在陈留郡任职。
那年,乔惠跟乔衍一般大。
陈留郡城里的水用了二十日才退去,百姓用木盆当小舟出行。乔惠的叔父因饮了不干净的井水去世。事后,乔惠的祖父因河水决口被朝廷责罚,原本可以拿钱赎罪,祖父不愿。祖父宁愿调往边郡。乔家因此去了武威,在那里散尽家财置办马场和田地。
乔訸先前只知道曾祖父被贬黜武威,乔家才在姑臧生了新根。如今听到曾祖宁愿去边郡,也不愿花钱赎罪,顿时心生敬佩。
乔茂与乔衍两小儿听故事,听不到故事外的事情。他们听祖父讲述两次黄河决口的惨状,心有戚戚。
哥哥乔茂懂事,提问的问题有分寸。“祖父,渭水会把扶风淹了吗?”
“祖父,河水会把洛阳淹了吗?”弟弟乔衍见哥哥问了问题,自己也跟着问了一样的问题,只不过地方换成了他们兄弟二人最终的目的地。
洛阳是帝都,乔衍此言多少有些犯忌讳,不过在乔家私宅里倒也无所谓。
其实糊弄三岁小儿,最简单的话术便是洛阳是王兴之地,有上天的庇佑。
乔惠没选择糊弄,他耐心解释说,“都不会。因为洛阳聚集了一批治水的能吏,他们会被派往河水沿岸任职,日日盯着黄河呢。除非是天大的灾祸降临,否则一般的水患都能应对。”
说起来,这些治水的能吏是从他的司空府派出的。想到这里,乔惠心里又得意了几分。他虽然不太喜欢司空的职责,可多年来依然尽职尽责。他唯一遗憾的是当下朝廷钱财不丰,修黄河根治水患恐怕无法在他有生之年完成。
等两个小侄子走后,乔訸问父亲,“我原以为您会用神佑洛阳来解答衍儿的疑惑。”
乔惠反问她,“换你,你会怎样解释?用神佑吗?”
乔訸摇头,“不会。神祐和天意是表象,人为和治水才是里子。就像您前几日说的,我幼时生病痊愈,是母亲悉心照顾的结果,不是神迹显灵。”
神祐不过是人身处绝望之中点燃的一丝希望而已。她的两个侄儿以后要出仕,教导他们自小知道里子,才是正确的。
乔惠嗯了一声,欣慰地赞同道,“正是如此道理。从兵荒马乱、盗匪猖獗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从来靠的都是人。真正的君子在要求别人之前会先要求自己。”
乔訸看着病中父亲额头的皱纹和鬓间白发,骤然意识到她的心愿其实都是飘着的。父亲变相地点醒了她,那种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愿望,还能算自己的愿望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整理父亲读过的书卷,听到父亲说,“你二哥送你二嫂回洛阳。算算时间,那会儿我们应当在长安了。”
“最近秦地天气不好,风雪不止。二嫂为何这么着急回洛阳?小王爷的昏礼在明年二月,何况亲王纳妃的嘉礼由太常寺一力全包呢!”
“裴贵人病重,你二嫂受过贵人照拂,想回去看望吧。”乔惠回她。
乔訸一怔。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裴贵人病重的消息。“贵人病得很重?”
“沉疴旧疾,恐怕时日不多。”乔惠说。他有三位幕僚,一位送给了长子,另外两位还在为他效力,他对洛阳城消息的了解并不滞后。
他作为外臣,不能也不愿过多谈及禁中的贵人们。他转而谈起大皇子,“大皇子品行纯良,资质平庸。他喜道、好玄,算不上十分痴迷。那个爆炸的丹炉是他为裴后炼药的。他的孝心可嘉,孝行甚钝,尤其当时他还是储君。”
乔惠说到最后轻轻摇头。
乔訸听出了父亲的未尽之言。
若是寻常人家守着田亩过日子,那样的长子算不上多坏的事。若是赵汉已经传承了百年,赵姓在百姓之中已经屹立,中庸之君也无所谓。可赵汉才立国十年,钝且愚的储君不是社稷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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