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整理好后向乔家庄子的佃农求证这些农事经验的有效性。如果真的有效,因地因时推广,不说能让万民粮仓饱满,但求百姓在灾年有口吃的。
“这是称称的愿望?”乔讷问。
乔訸却说,“这是母亲愿望。”
在乔訸看来,母亲的心最善。母亲总说,普通百姓辛勤劳作却要先供养一家一姓,剩余的粮食或许只够果腹。正因为受万民供奉,看过长安城及周边百姓的惨状,母亲才时时心怀愧疚。母亲更愧疚的是无力劝阻皇伯父的荒唐行径。这些乔訸都记得。
“称称的愿望是什么?”乔讷又问。
乔訸迟疑之后说,“我没有愿望。”
小妹读了十几年诗书经典,经历过长安城破,见过太平岁月里的洛阳城,居然没有具体的愿望。乔讷不信。
“三哥愿望是什么?”乔訸反问道。
“我呀。”乔讷本想说眼下的愿望是及冠后娶妻生子。不过他转念一想,这般浑话不能讲给妹妹听。他捡起一书卷,拿在手里说道,“虽然有些妄言,我想为经典做注。”
乔讷说完不自觉惭愧起来,这个愿望真有些像是妄言。当世能为经典做注的人,无一不是大家名儒。他的悟性和记忆力不如妹妹,如今经典还没读明白,便想注释经典。
乔訸笑了起来,“才不是妄言呢。称称现在受三哥启发,有愿望了。”
乔讷好奇,“说来听听。”
乔訸慢悠悠地说,“实现母亲的愿望,助天下四时和顺,五谷丰收。”
乔讷放下手里的书卷,说道,“如今太平了。陛下勤政爱民,太子也一样,百姓安居乐业不会太远。”
乔訸舒了口气,至少现在太平了。不过,她又说,“百姓先不饿肚子再谈其他。”
乔讷看着妹妹,疑惑,“这不难吧?”
乔訸看了哥哥一眼,“三哥,你别呆书房了,多去跟乡民们聊聊农事,聊聊徭役。”
“很难?”乔讷被妹妹这么说,也不恼。他只是再次狐疑,语气已不如刚刚那么笃定了。
乔訸转头盯着三哥,郑重地点头。“很难。”
她三哥的命极好。
关东和关中大乱的时候,河西是一片祥和的乐土。乔讷在那里出生长大,自幼有两个年长的兄长护着,有亲生母亲留下的忠心奴仆伺候着。等关东和关中安宁了,乔讷又到了繁华的洛阳城,终日在书斋里读儒书,不通半分俗务。
去年春天,河东地区遭雪灾导致春耕延迟,今年春天又闹旱灾,收成肯定要比风调雨顺年份少。勤俭之家在丰年的结余,经不住接连的雪灾和旱灾。这是她远在扶风都知道的事情。她三哥竟然不知。
远的河东先不提,单说眼前的秦地。
经过几十年的战乱,关中地区的壮丁和牲畜被一轮又一轮掳劫。虽然太平了七八年,但壮丁、牲畜以及收成想要恢复到前朝鼎盛时期,恐怕还需要无灾无祸的二十年时间。
这是一个简单的常识问题。
她三哥似乎对这些并没有切身体会。
哎。乔訸在心底叹气。无论如何,她要留三哥在秦地,让他见识一下夏粮和秋粮收成后缴纳田租的场景,让他亲眼看看渭河边服徭役的民众。她想让三哥这个墨守陈规带着迂腐学风的儒生,双腿沾上泥巴,双手捧下黄土。
陈府医宣布乔訸完全康复,已是农历六月下旬。毕竟请了诸多名医,乔讷折腾的长安、洛阳和河西的乔家人尽皆知。乔訸再装病就说不过去了。
兄妹二人也没立刻打包行李返回洛阳,反正洛阳那边没再催。明面的原因是扶风连同秦地开始下起了连日大雨,泥泞的道路不适合赶路。其实除了书稿的誊抄还需二十日才能完成外,还因为乔訸要让三哥上山下田长见识。
乔訸宣布病好了之后经常与三哥出城。
他们会去田垄辨认五谷,也会去渭水河畔看百姓修缮大雨之后的河道和水渠,还会去附近的农户家与农户聊收成聊赋税聊治安。
乔讷不再呵斥妹妹无淑女之姿,反正他也拘不住乔称称。
倒是他,一个在府院长大的郎君,最近了解到普通之家的辛苦。他知道一位成年的男丁在渭河河畔扛近一个月的沙石才仅仅得几百钱工钱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钱仅能买五六担粟米而已。
期间,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刁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逢迎乔家的人。算了,都是被生存所逼的可怜人,乔三郎大度地谅解了一切。
不过,最令乔讷震撼的是遇到已有二子二女的田野贫寒之家,因家贫想要将新生婴孩溺死于河水之中。那个被丢入水中挣扎着嘤嘤咦咦的婴孩,让他在三伏天里打冷颤。亲眼所见的场面会使他终生难以释怀。他救得了一个被溺的婴孩,却救不了全天下同样命运的婴孩。情绪低沉的他又万分庆幸,因天气闷热,妹妹留在附近乔家的庄子,并未目睹这一溺婴的恐怖场面。
尽管乔讷叮嘱过侍从们不准跟六娘子提及他们看到的情景。随行的扶风侍从,在过去一年里受过六娘子的恩惠,一经询问便和盘托出。
傍晚时分,乔訸带着解暑的豆羹来三哥的院落。
她亲自将豆羹递给三哥,开导他说,“救人一命是善行。三哥何苦不乐呢?”
“何乐之有?”乔讷心想妹妹既然已经知道,自己也无需遮掩情绪。那个几天大的婴孩的咦咦嘤嘤哭声一直在他耳朵里回响。他不是不知道有溺婴的存在,而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震撼太过强大。
“能救一个是一个。三哥你前几日不还说,如今太平了么。如今天下太平了,陛下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不会太远。”乔訸的眼睛亮亮的,用三哥的原话开解他。
乔讷喝了一口清凉的豆羹,愤愤不平中夹杂着无可奈何,“又救不完。”
她何尝不知三哥救下一个便是运气,更多类似的婴孩根本救不完。不过,救了一个算一个,粟饼要一口一口吃。她灵机一动想到一办法,语气微顿,“三哥,眼下其实有办法躲救一些婴孩。”
“什么办法?”乔讷扭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询问。
“阿翁有钱有粮。”乔訸低头喝茶掩了表情。
有钱有粮便可以行善事。乔讷被妹妹这一隐晦的提醒给逗开怀了。次日,他以妹妹身体康复为由,命武管家在槐里县向有稚儿的贫寒之家施舍粟米。
三郎君这个语焉不详的指令,使得武管家专门从老宅赶来庄子。他来询问施舍的具体安排。
乔讷见武管家面带迟疑,问道,“我和六娘子应是有支配粮仓的权限吧。”
说完他摸了摸鼻子,他好像没有开粮仓的权限。妹妹去年执意要回扶风,父亲才给了她扶风的权限。他不止没有权限,还不知施舍还有大学问。
乔訸头都疼了。
她一边示意莺月和槐月去取她的小印章,一边跟武管家说,“三哥与我为贺父亲寿辰,决定在槐里和邰城各布施两百五十石带壳陈粟。”
这一次舍粮不能以她病愈为名。她是假装的病,谎言套谎言,要折了福气。这次舍粮用的是父亲五十岁寿辰的名头。
槐里是父亲出生的地方,邰城是父亲侯爵封邑所在地。五百石粮,折合三万钱,贺父亲寿辰倒也拿得出手。说起来,借父亲的粮和名,除了宽慰三哥外,乔訸还存了一分散父亲家财让自己舒心一回的畅快。左右这些粮是拿来做善事。
乔讷见妹妹交代用带壳陈粟,不明就里。夏粮已收,为何不舍新粮。他不懂便问,“为何用带壳陈粟?”
武管家替六娘子回道,“回三郎君,施舍不用新粮是惯例。带壳粟米即便过夏,也不生虫或霉变,比其他五谷容易贮存。因此府内储存的陈年旧粮多以粟米为主。”
乔訸见三哥懂了,便又接着说,“此次舍粮只对拥有不足三十亩薄田且家里有七岁以下稚儿的家庭。有一个不满七岁稚儿的家庭,赠三斗粟米。有两个不满七岁稚儿的家庭,赠舍五斗粟米。有三个不满七岁稚儿的家庭,赠七斗粟米。有四个及其以上的稚儿的话,赠九斗粟米。如果遇到家里既有稚儿又有五十五岁以上老翁老媪的人家,每户再多赠一斗。每家每户只能领取一次,彼此相互监督。有检举对方多领或者冒领者,一经查实,奖励举报者三斗。多领或冒领者,以后乔家的施舍不允许其参与。辛苦武伯了。另外,此次舍粟米,少不了给槐里和邰城县衙添麻烦。你给两县各自准备一份谢礼。”
舍粮,果然有大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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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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