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父亲因朝堂之事受到陛下训斥?不像。父亲为人虽自傲,在朝堂向来圆滑,先前也不站队任何一位皇子。
但如果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乔訸又不太信。她思索良久未果,不过眼下有更着急的事情要处理。
乔讷不犯倔。他在书房待了一整夜,次日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态招待钟先生。席间,主宾二人皆抿唇不语,俩人倒是没浪费一碗碗浊酒。自那日午间乔讷大醉一场后,接连几天他都在浑浑噩噩的醉酒中度日。
第十日午时,乔訸用尽全身力气将颓废的三哥拉到府里的练武场,扔给他一杆长矛。“三哥,你若赢了我,莫说一顿酒,你这辈子的酒全由我来供。若我赢了你,你去姑臧找大哥吧。”
胜负在第十个来回的时候已分出。
“三哥,将来如若你没变心,如若裴小郎意外早亡,再如若公主休了裴小郎,你有的是机会。这世道,男子总比女子选择多。你只要建功立业便有生机。你若是继续醉酒下去,提笔不能成章,提枪不能伤敌,便什么机会都没了。”乔訸如此说道。
当天夜里,乔讷给妹妹留了信,弃了满案书卷,决定去姑臧从戎。他趁着晨曦微光,骑马疾行向西。
乔訸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骑马追至城外高岗。入秋后的清晨,阳光都笼罩着薄雾。因前些日子的降水,路边的野草上挂着晨露。她勒住马缰,直直望着西向的驰道,心神恍惚,似乎看到了三哥回头挥手的影子。不过等她再定神,才发觉荒茫的驰道上并无一人。
追上来的钟仪拉住缰绳对乔訸说,“钟某一行快马加鞭,不出半日便能追上三郎君。还望六娘子莫担忧。”
乔訸不担忧。她三哥不傻,从洛阳带来的十几个随从都带着呢。何况,此地向西数千里,没有不卖乔家面子。
她问的是另外的事情,“钟先生,您现在可以告诉我,洛阳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仪闻言再次惊叹小娘子的敏锐。他与乔公宾主的情谊颇深,乔家的郎君包括女郎君,几乎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也自认识人的能力不错。大郎君英勇有余,机敏不足。二郎君思虑颇多,果敢不足。三郎君漫谈玄儒,不曾脚踏实地。最像乔公的竟是家里的小娘子。
思及这些,钟仪卖了关子,“六娘子机敏过人。不过六娘子莫急,乔公不久会为你解惑。”
乔訸对钟先生再三的夸奖没谦让,也没理会。她只是说了一句,“是啊,父亲要归乡了。”
这其实并不难猜。
钟先生对她跟三哥保密,估计也叮嘱过武管家要低调点。但前院的仆从进进出出,晒胡床,从库房搬出珍藏的用具。这般低调的忙碌,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父亲要返乡了。三个月前父亲动过心思想让她回洛阳争东宫的位置,如今百日不到,大家长便要低调返乡,那么必然是洛阳出事了。
钟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做过拜别的姿势,快马追人去了。
大司空乔惠辞官了。
除君臣二人外,其他人哪怕是当日在永安殿里当值的内侍,也不太清楚司空辞官的真正原因。因为当时殿内并无争执和斥责,大司空上了奏疏,陛下看过后神色并不好。那份奏疏后来在火盆里被烧成灰烬。大司空在陛下罢他官之前,抢先去冠下跪。
在外人看来,风云突变的洛阳城里因太子更迭的朝堂后续来了。三公之一的司空乔惠辞官归乡。
若说乔惠年迈耄耋,告老还乡倒有情可原。可乔惠是武将出身,身材魁梧,精气神儿十足,哪怕在半百知天命之年,鬓角略有白发,也没人敢称呼他一声老翁。
若说陛下不喜归附之臣,可陛下从起兵到君临天下,笼络了不少归附之臣和降官武将。若说陛下忌惮功臣,不让勋贵侯爵担任三公,可乔家这么多年低调行事,并无错处。何况,如今朝中的另一位三公,太尉也有爵位。太尉的侄子去年行违法之事,陛下还宽待了呢。
总之,乔惠此时辞官有点让群臣琢磨不透。众人不敢朝永安殿打探,只好转向乔司空。谁知,乔惠在辞官后次日一早天微亮只带了一个幕僚、两个仆从悄然出洛阳城。
幕僚便是钟仪,他快马疾行,早了十几日到达扶风。
两个仆从轮流赶牛车,牛车后面跟着三匹老马,晃晃悠悠西行。
乔訸在三哥离开扶风的五日后来东郊驿站等待父亲的归来。
她从午间等到傍晚,眼见着阳光变得越来越柔和。起初,她坐在车驾里看书卷,偶尔掀开卷帘看看远处道路的来人。后来她坐久了,下车骑马向前迎了五里路,依然没见到洛阳来的人。她骑马返回驿站,没过一会儿,来自洛阳的牛车才晃悠悠驶来。
轻车简从的前司空,随着车驾越来越近,越发看清了小女儿。小女郎如今长高了不少,眉宇长开后更像她的母亲,不过比她母亲多了几分英气。
多出来的这几分英气随他。颇好。
乔惠捋了捋胡须,对赶车的乔云、乔风两兄弟说道,“咱们绕道杜陵,平白让称称多等了三个时辰。她恐怕早就不耐烦了。”
乔云和乔风是乔惠少年时期在张掖收留的一对孤儿。这对孤儿聪慧,更念恩,因乔惠的一饭之恩,恭恭敬敬地在乔惠身边做了几十年的忠仆。乔云年长些,四十刚过。乔风年轻些,三十有八。
乔云笑着回,“我看小娘子面带喜悦,定是盼着您呢。”
牛车稳稳地停在乔訸的面前,老父亲扬起嘴角缓缓下车。
乔惠主政一方以及入朝为大司空累计已有二十多年。他久居高位的威严难以一下子消散。何况,他身高八尺有余,眉骨高耸,面带锐气。
乔訸猛一见到这样一张威严的脸上挂着怪异的和煦,愣神片刻。等她聚拢回神准备行礼,便听到父亲的打趣,“怎地,称称不识阿翁了?”
她抬眼与父亲对视一下,低头行全福礼。“乔訸拜见父亲。”
乔惠站着,受了女儿正经一拜。期间他一直盯着女儿,只见乔訸礼毕后依旧不吭声。
乔惠又道,“称称识得阿翁,却不理阿翁,是生阿翁气了!”这话里透着揶揄。
“女儿不敢,也没有生气。”乔訸回道。实际上,她心底怎可能不生气。
乔惠用眼睛余光扫到了旁边的马匹,提议道,“随阿翁骑马进城可好?”
乔訸跟父亲一年多没见。如今才一见面,老父亲先是莫名地开心,接着居然提议她骑马进城。这跟她三哥见面后批评她无淑女之姿截然不同。
她又望了父亲一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算了,她在扶风的衣服,表面是后宅贵女的襦裙。事实上,改良的襦裙之下是方便行动的胡服。
乔訸恭敬从命。牵过马,见众侍从离得远远的,她小声嘀咕起来,“您倒不似我三哥迂腐。”
今日晨间,她收到二哥命人快马送来的家书。二哥说他派了一队人马护送三哥去姑臧,让她在扶风莫要担心。
乔訸主动与父亲搭话了,又迫不及待追问,“您为何要钟先生此时带三哥回姑臧历练?”
乔惠批评起小儿子更直白。“你三哥脑袋不灵光,不懂变通,去姑臧历练一番不是应当的么?为何是现在?现在时机正好,不早不晚。”
乔訸不知道父亲生气是因为三哥在第一封家书里询问过河陇大马的歌谣。当下她转换立场开口替三哥打抱不平。“所以,您便使唤三哥来扶风做坏人?”
“我让他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做坏人吗?”乔惠反问道。
乔訸回说,“可您只告诉他了一丁点事实。何况您让三哥出洛阳另有它意。”
乔惠挥挥手,“你三哥他来了扶风不是做坏人,是做蠢人的。谁让他大张旗鼓去长安请大夫的?”
乔訸没想到父亲一招便把握了主动权。她连忙给三哥开脱,“装病是我自作主张。三哥见我迟迟不好,才去长安请大夫。”
乔惠一锤定音,“你的那点小伎俩,他居然一个多月没发现。终究还是他太蠢。”
“我三哥发现了。”乔訸再次辩解,理由有些苍白,因为又绕回来了。
乔惠瞧了她一眼,“这便是我让钟仪带你三哥去姑臧的理由。”
乔訸自知自己失了先机,沉默了起来。父亲隔空训三哥,何尝不是在训她。
好在,老父亲对女儿向来宽仁。
乔惠见女儿低头,不由放缓声调说,“称称,你比你三哥聪慧。你三哥十岁的时候,连河南尹府衙门口朝哪儿都不知道呢。你十岁的时候说颜大人那样闲练世故且不惧权贵之人,做河南尹正合适。如今,会稽郡的王伯祖也是这样的人。颜大人过世后,王伯祖这几年在河南尹位置上做得很好。你看,你三哥在洛阳富贵乡呆久了,人丝毫没有长进。我让钟仪带他姑臧不是应该的么?”
赵汉的洛阳城是在东周以及前朝洛阳城基础上建的,较之长安城小一大半。洛阳的内城里面皇城占了一半,三公九卿等府衙占了一小半。
诸位列侯朝臣的私宅、别院以及寻常百姓民宅和商铺大都在洛阳的外城。洛阳外城以及周边二十县便是河南尹所在地。因皇亲、贵戚、亲王、列侯、三公、九卿一众在河南尹置地置宅。遍地都是皇亲贵戚的地方,它的郡守肯定既要刚正不阿,又要世故闲练。
乔訸的那番见解是母亲和姑母教的。母亲和姑母都曾说过周朝的长安令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也都夸过河南尹兼洛阳令的颜大人刚正不阿。
她读书,没有人拘她读的类型。她与将来要出仕的三哥不一样,三哥跟着名儒学习经典,专攻《书经》,贵在精。她读书是杂而全。这些年她读过《诗》、《书》、《易》、《春秋》等典籍,也读过诸子百家的老子、庄子、韩非子以及孙子的兵法,还熟读了史记。她的老师先是周朝翁主的母亲,后来是周朝太子妃的姑母。她回了司空府,当朝三公之一的父亲也算她的老师。她比三哥真正聪慧的地方在于卓尔不凡的记忆力。关于诗书典籍,她只要知晓用典和大义,熟读两三遍便能成诵。
不过,父亲此时拿河南尹府衙来比较,对三哥不公平。三哥十一岁才去洛阳,十岁的他还在姑臧,自然不知道河南尹府衙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6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