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乔訸虽然不能像夏日那样时常外出,但父亲的到来给她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体验。以前在洛阳,父亲也会带她读书或者探讨问题。那时父亲繁忙,每日交流的时间并不长。如今父亲闲赋在家,又对外宣称生病,自然有大把时间。

父亲用膳时看着碗里的米,会启发她思考谷仓的位置以及贮存粮食的良方。这是大司空在炫耀心得,洛阳周围的几个大粮仓都是他选的址。

父亲偶尔会讲几则朝臣的轶事,会让她猜测其中涉及人的性格。父亲似乎并没有忘记儒学弊端的问题,每隔几日便会追问她可有良策。她依然没有。

再者,父亲会传授她一些水利知识,这依旧是大司空的心得。父亲告诉她,潭公手札里记载的“截水流、围湖泽,进而筑堤置景”不仅仅是表面的豪奢。若只有一家一户围了湖泽倒还好。若湖岸全被豪民截了用来置景,置水田,那么一旦暴雨猛下,湖水失去天然的泄洪口,湖岸两侧会变成泽国,遗患无穷。

不信?不信的话,在自家院子里挖个小水塘,往里注水试一试。

倒不至于真动手挖一新水塘,乔訸心里有丘壑。

父女二人想到哪里谈到哪里,乔訸依然没弄清父亲辞官的原因。

这一日,乔訸与父亲讨论《管子·牧民》里的“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

二人讨论礼义廉耻正起劲时,乔风唐突进屋打断了对话。

“侯爷,二爷派人送来的急信。” 乔风躬身将信笺递给乔惠。

乔惠打开快速扫了一眼,沉默片刻后跟乔訸说,“称称,吩咐你的侍女收拾行李。明日一早,我们出发去邰城住一阵。”

“好。”她没多问,起身乖巧告退。

乔訸从前院出来,回自己小院的路上朝西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以至于,次日去邰城的车驾上,乔惠忍不住问她,昨日西边的云好看吗?

“好看。”乔訸回。

“哪里好看了?”

“云卷云舒,随心自在。”

乔惠不以为然,“天上的浮萍而已。一阵风吹来,云可聚,云亦可散。”

乔訸原本没想辩论。只是她近日来形成的习惯,下意识地反驳道,“才不是浮萍。云会巧借风力,最终成落雨。”

乔惠却说,“雨何时落在何地,更多是风的主导。”

乔訸跳出了风与云的对立框架,继续道,“为何要对立呢。风和云共同形成的雨是恩泽。”

乔惠又问,“雨究竟来自哪里?苍天还是大地?”

“来自大地万物。”乔訸恍然,自言自语起来,“对哦,大地万物却要反过来感谢苍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间大势不外乎民心可用。百姓最终叩首谢青天。”

若用风来代指朝堂,云代指民心。民心如同云是无定向的。除非乌云压顶,像前朝的天赐九年,铺天盖地都起来反抗。否则民心虽可聚,却难以自己把控未来。毕竟大部分时候,民心是被主政者推动着朝主政者期待的方向走。

乔惠点头,“这是你昨日看着西边的云得出的思考?”

乔訸摇头,“不是。我昨日那会儿在想二哥跟父亲的信里写了什么?”

乔惠不直接解密,还是问她,“你认为是何事?”

乔訸瞅了瞅车外,神情有所顾虑。

乔惠眼皮微抬,屈指敲了三下车舆的内壁。车驾很快与前后拉开距离,乔云和乔风兄弟二人一个亲自驾车,一个在车后护卫。

“陛下派人摸底秦地和边郡的民事和军事。二哥询问您怎么办。”乔訸轻声说道。她昨日看着西边的云,下意识想到的是太子和小王爷的秘密要事。

乔惠不知可否,而是问她,“你觉得陛下摸底之后想要做什么?”

乔訸压低声音道,“陛下想裁撤郡兵。”

乔惠捻着胡须,“何以见得?”

“陛下笼络郡兵起事。如今事成了,郡兵恐怕会成心腹重患。女儿可猜对?”乔訸忐忑问道。

本朝男丁自二十二岁起兵役,五十五岁止役。每年郡兵轮流到服役值勤,接受军事训练,日常由郡都尉和县尉统领。名义上按制郡兵置于郡内,发兵权归朝廷。可实际上,朝廷是否真正掌握郡兵,要看朝廷的能耐,也要看地方的野心。如果朝廷对地方控制力减弱,郡兵终究会成为不安定因素。建武帝靠郡兵夺天下,难保将来不会有另一个建武帝出现。

这会儿,乔訸看着父亲的眼睛,没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可惜,她并未看出任何玄机。

乔惠淡然回她,“差之千里。”

乔訸一脸惊讶,“怎会?”

“你二哥信里写你的两个侄儿要回扶风。邰城的庄园建成后我还没去过,这次趁着茂儿和衍儿回来,一道去庄园耍一耍。”

乔訸哭笑不得,“啊?茂儿和衍儿要回扶风?那您昨日故弄玄虚,误导我。”

乔惠一脸严肃,点她,“昨日,你并没开口询问。”

“我……”乔訸想辩解也无从辩解。她竟然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其实不然。

她接下来如若没有慌神,再仔细回想昨日乔风与父亲的表情,便会知道信中所写绝非是两个侄儿回扶风这么简单的事情。

“称称……”乔惠原想说,称称若是男儿该多好。不过身上有一半王家血脉的聪慧男儿,前景并不比如今妙。所以还是女儿好。

“阿翁,您想说什么?”乔訸见父亲吞吞吐吐,直言问道。

“想夸你有些聪明,又怕你自傲。”乔惠的话风却从夸奖转为批评,“称称,可你刚才的推论纯粹纸上谈兵。不能说不对,只能说不合现状。你若是郎君,阿翁一定也要把你送去姑臧历练一番。”

乔惠说完长长叹一口气。

乔訸低眉却不顺目,想要追问自己的推论在哪个环节出了错。

她稳了心神,追随父亲的视线看向远处秦地脊梁,再回头看到了父亲的怅然神色。

乔惠掀开车舆的竹帘,绵延的南山瞬间清晰可见。他在思虑脚下的土地,确切说思虑赵汉的长治久安。

秦意图百世万世流传,殊不知二世而亡。前汉先是韬光养晦,继而开疆拓土,却亡于内。乔惠跟洛阳永安殿的陛下没有实质上的冲突,所求也不过是能施展才能守护一方安宁而已。乔惠由衷希望江山稳固,赵汉可以传承久一点。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教导好学生。“少年轻锐喜谈兵,父学虽传术未精”的前车之鉴不能在乔家重演。

乔家人,谋要远,术要精。

乔惠收回远观的视线,目光落在并不服气的乔訸脸上。

“称称,我刚回扶风时便发现你过分关注一稻一粟,一民一户。

一家一户吃饱饭很容易。可千家万户呢?一季一年吃饱饭也容易。可十年百年呢?你有没有思索过将万民聚拢成一县,将数十万民聚拢成一郡,将千万民聚拢成赵汉,所需要的基础究竟是什么?

中原大乱了几十年,影响的是一两代人和几十载农事的生产。陛下从起兵到平蜀,花了十几年时间,原先帐下大将,有一多半都在战争中折损。普通士兵伤亡更是百万计。新朝伊始,各地的土地需要有人开垦,人丁需要繁衍。

洛阳永安殿的陛下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气量狭小。本朝初定,郡兵起役时间向后推迟了五年。前朝十六七岁起役,今朝二十二岁起役。此等仁政是民心所向。可只有民心所向,还不够。

万民各异。仁善的、质朴的、市侩的、愚钝的、笨拙的、狡黠的,众人有百态。民心聚容易,散也容易,一时煽动更是容易。

以益州为例,建武六年蜀地初定不久,一则别有用心的流言称洛阳朝廷要征发蜀地十万民众伐西南夷。当地百姓一时间犹如惊弓之鸟。流言的散布者方安造反了,十几天内竟有五万惊惶民众响应。这还只是蜀郡一地的情况。

称称,假设你现在处在永安殿之上,换位思考一下,四域之内有千万民,四域之外有伺机蛮敌,郡兵是留还是撤?

留的话,如何才能既震慑住地方又能让陛下安眠?

撤的话,是暂时撤还是永久撤?是局部撤还是全部撤?局部撤的话,哪些郡撤哪些郡留?永久撤的话,郡县治安如何维护,地方的武力空缺该如何填补?内郡如何处置,边郡又如何安置?”

一番犀利时论,最后落在了胆大包天的换位思考上。

乔訸顿时心间狂跳,咬紧下唇内壁让自己镇静。镇静之余,她竟然不自觉地顺着父亲的一连串问题思索起来,双眉在轻蹙后露出英气,双眸在波动后显现凌厉。

乔惠瞧了女儿一眼,很好,没被再次吓傻。

“你不必急着回答刚才这些问题。”他接着又说,“称称,无论是朝廷之主,还是一家之主,做决策不能只看过去,要看现在,更要看将来;不能只看一面,还要看双刃。

你刚刚猜测:陛下派人摸底秦地和边郡的民事和军事,你二哥询问我怎么办。

你这般猜测背后隐含的深意是对抗。

可事实并非如此。赵汉稳了,西北才能真的稳。西北稳了,将来青史留名,史书上有我有乔家的一份功。

你姑母的婚事是你祖父临终前定下的。那时候的王元没住进未央宫,还是名扬天下的端方君子,是你祖父的莫逆之交。他的儿子,你的姑丈,不到十岁便因聪慧好学而扬名秦地。当时谁能想到,人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变了模样。不然你以为你母亲执意要回长安劝谏是因为什么?因为你母亲印象里的王元是谦恭谨厚的伯父。在姑臧的她执意认为她的伯父和堂兄是被奸邪小人蒙蔽了,不相信他们贪图了权力。

天下大乱各地割据之时,我若从陇右发兵,兵临长安城不是难事。我当时没做,有不做的理由。

称称,你不妨相信阿翁的初心。我做的每一步选择,包括归附陛下的选择,不能说至臻至美,总体没有大的过错。”

乔惠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

乔訸默而不应,在父亲的注视下低了头。

少年轻锐喜谈兵,父学虽传术未精。(徐钧《赵括》)

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管子·牧民》)

本文的一句话简介是创二代守江山。江山传承之前,创一代们的戏份不少。男主下章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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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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