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困顿

拂台宗多为山水林景,建造之人却十分细致。虽然其间道路小径多讲究曲径通幽的趣味,但因为禅宫广阔,又少有服侍仆从,禅客多为孤身,为避免迷路,所以建造时一来一景一路,除却必要之处分叉很少,二则路旁景致也大不相同,多有标识建筑树木之类。

庄与甚是喜欢这里,茶前饭后的都要带着阿姒出来走走。

景华也想走走,三个人一起走的时候,庄与和阿姒总不搭理他,他想和秦王两个人独自走走,却一直没有机会。

这是第五天的清晨,晓色清冷,晨雾朦胧,景华下了塔楼,在迷蒙的水烟雾气里看见庄与和拂念并肩而立。

景华隐身假山之后,听见拂念道:“秦王此方前来,带着三个困惑。”

庄与困惑了一瞬,他指间握着一截红绳,在一袭白衣里生彩夺目,他态度虔诚:“请大师指点赐教。”

拂念并未直接应答,而是问庄与:“此时可方便?”

庄与轻轻的纳了一口气,目光往眼梢处轻轻一转,神色自若道:“大师但说无妨。”拂念看向庄与,她眸中万千众相在这一刻凝为一人,却非清雅绝尘的公子,也非纵横权谋的秦王,她眼中的庄与,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困惑迷惘的一人一相而已,她道:“秦王困惑有三,身处迷局而进退维谷,此为一;心生情尘而飘摇不定,此为二;这两个是秦王自己明白的困顿,第三个困顿,就是秦王不知我所说的第三个困顿而感到的困顿。”

庄与摸捻红绳的小动作不断,他听了拂念的话,低头一笑,继续听拂念道:“拂念没有大智慧,只能以前人道理来借鉴一二,秦王可曾听闻过‘楚人遗弓’的典故?遗弓为失拾弓为得,以己计较自然有得有失。楚人遗弓楚人得之,以国计较便无所谓得失;天下人遗弓天下人得之,得失之论便更为宽广。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万事万物皆有既定的立场,而世人所占的立场非此即彼是为相对。但无穷大如宇宙洪荒,无穷小于尘埃草芥,若超脱既定的立场,许多计较的得失就不再是计较了。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道之所然自然道,人之所为皆为人。”

庄与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可我不是神人,更不是圣人,”他垂眸:“我有割舍不断的一己之私。”

“这便是秦王的第二个困顿。”拂念道:“道法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法又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秦王陛下的第二个困顿如何得解,全要看陛下将自己置于何种关系,是万物生一,还是阴阳之合。”

庄与沉吟片刻,道:“大师说的意思,我懂了,如若万物之中有一个他,我便不惧做这天地一主。”

拂念神色纹丝未动,见庄与心中以有答案,便告辞道:“世事瞬息万变,拂念话尽于此,如何抉择,且看机缘。”她说罢向外走去。

庄与望着她的背影道:“拂念大师似乎忘记解惑庄与的第三个困顿了。”

檐铃叮铃,水烟氤氲,拂念步履顿住,回头看着他,仿若青岚生烟:“困顿即答案,答案即困顿,不过都是执念的网,若你不再执着,又何来此问?”她飘飘而去,留下一句缥缈判词:“入红尘,定河山,无神名,得如愿。”

拂念飘飘离去,庄与在水瀑下伫立良久。晨风翻卷着庄与衣衫广袖,那手指间缠绕的红绳已经没了,瞧着空空落落。

……

拂台宗地位高崇,自有他不可犯越的严格规矩,禅客之间若要拜访皆要先请宗中弟子先递上拜帖,别人同意了才可上门打扰,庄与居住的这座楼塔方位隐秘,按理说不该有人冒犯打扰,但这天,却突然出现不该出现的人。

风姿卓绝的公子踏石上云烟而来,啪一声合上折扇,向二人拱手道:“陆商奉太子之令,来此接帝姬前往清溪之源。”

庄与看着陆商,闻言面色一怔:“他让你来接阿姒?”

他看向重姒,重姒微微摇头,示意她也不知有这样的事。

陆商道:“帝姬流落在外数十年,太子殿下日夜愧念,如今兄妹重逢,殿下不愿再受一朝一夕的离别之苦,是以日前传信在下,让商到拂台宗来一趟,接帝姬前往清溪之源。”

清溪之源能说之辈甚多,楼千阙的舌头排个第一,那他五徒弟陆商就能排个第二。此时他仗着秦王身边没有侍从,说话更是无所顾忌,他见秦王面色怔怔,心中得意,愈发刻薄地说:“自然,殿下感念秦王对帝姬这些年的辛苦照奉,特备薄礼一份让带来,以表谢意。”

一直沉默的重姒从庄与身后转出来,地将陆商一扫,问道:“太子是这么跟你说的?”

陆商不明白怎么两个人都要问他一遍这个问题,但对于这位帝姬还不甚了解,又得格外尊重,便颔首答了个是。

重姒看着陆商轻轻地一笑,道:“清溪之源作为有名的学府,听闻一向将礼仪看的极重,又是江湖上的名门大派,弟子做事首要顶着的就是门派脸面,这位公子说话这么惹人讨厌,不知是江湖传闻有误,还是你就是冒充的?”

陆商正色:“那肯定是江湖传闻有误了,也不尽天下人都要一副仁义道德的做派,我们清溪之源一向逍遥自在,脸面什么的累赘之物于我们也不稀罕,如果别人想要我们倒是可以给点儿脸。”陆商记恨着他师父被追杀的事,对秦国人格外的没好脸色:“不过,对于祸乱天下的逆臣贼子,我们清溪之源骨气硬脾气傲,是绝不屑于假意逢迎的!”

庄与错过陆商,看到远远往这边来的人影,眸色微微的一变,但是陆商没瞧见,他摇着风流扇,却说着诛心话:“草民在坊间也听来好些有关秦王与重华大人的风月事,确然,秦王与帝姬站在一处,郎才女貌,是瞧着般配,可秦王一介要注定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盗世逆臣,焉何能与皇族嫡尊的帝姬挨在一块儿?他日秦王悬首示众于天下,帝姬还当如何自处?和秦王一样背负个叛国逆世的罪名寡度一生吗?当然,这些坊间的风语谣言,我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要真有心去听,秦王与梅庄主的风流韵事倒更值得一提。”

他顿了顿,不顾庄与阴沉的面色,继续摇扇笑道:“秦王面色如此难堪,是因为草民戳穿了秦王心窝子的话了吗?秦王是聪明人,无须商多言,也该离皇族远远儿的,离和皇族有关的人都远远儿的,别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您呐,本本分分做个逆臣就行,伤心伤肺的情劫您还是别渡了。或许将来太子殿下感念秦王这一点点恩德,还会留陛下一条命,让您也看看,太子统治之下的山河人间,是怎样的强盛繁华!”

“住口!”

身后一声炸雷般的呵斥,景华匆匆而来,隔着水潭便呵斥出口,他提着袍子三两步踏过水石路过来。

陆商被喝得心如鼓擂,回过身惊愕得看着太子。

重姒见人来,又见庄与含气看人,心中啧叹,真真是冤家路窄。

景华才和拂念说了几句话,就过来小弟子匆匆通传,他失态的撂下人就赶过来,还是晚了一步,他虽只听见后面几句,可他了解陆商斗唇合舌、毒嘴诡辩的的毛病。唇舌有时可为颠倒乾坤的利器,有时也是倾覆大厦的祸端。他这两日辛辛苦苦,才在秦王面前得个好脸,陆商几句话,顷刻就将这点好颜色击个粉碎,心中不免懊悔,怎么就叫了他来。

景华看见庄与看着他,那种掌掴般的灼热又在他脸上烧起来。

他走过来,挡在庄与身前,陆商忙跪下请罪,景华正色严辞:“祸从口出,你再管不住你这张嘴,早晚教人拔掉舌头。”陆商叩首认罪,伏地不起。

他面前是太子,太子身后是秦王。

景华把陆商撩在哪儿,转过身对庄与道:“底下人没管好,我回头狠狠教训他,那些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

庄与抿紧唇线转开了目光。

景华知他心中定然介意,也怪陆商这次实在过分,可毕竟是他底下的人,到底还是要护短些,若真要向秦王讨罚,恐怕不能轻易作罢,只好厚颜无耻充无赖马虎,又说了两句道歉话,带着陆商赶紧溜了。

晌午了,瀑布激落如金戈铁马,水色蒙尘,水雾激荡。

庄与望着景华的背影,不自觉地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袖子被轻轻地拽了拽,他从出神中回来,看着年轻的姑娘。

她问道:“他说的话让你觉得在意?”

庄与道“没有,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又怎么会介意?”

重姒轻轻地笑了笑:“就是实话才会让人在意。”

庄与默了片刻,淡淡道:“晌午了,回去用饭罢。”

他提袍走上水石路,重姒提裙跟在他身后。

岸芷浓新,倒映入水,将那潭水染得仿若翠色琉璃一般,飞溅的雾珠儿微微荡漾着波儿,波儿上浮着二人的影儿。

走了几步,她忽然拽住庄与的袖子,在他回首时笑问道:“他们这样欺负你,你想不想玩个有意思的事儿,也戏弄他们一回?”

庄与弯眼笑起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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