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暂歇,台上灯火微暗,淡淡清香随着夜风沉浮,撩拨似的拂过鼻边。
这时,几位宫侍端着托盘到景华座位边,为首的穿着品级不低的官服,对景华行礼道:“殿下,酒宴菜品油腻味重,特备了些清淡的小菜,为殿下与庄君佐酒。”他亲自将菜品端放到食案上,景华与和庄与各自一份。
景华望过菜色,说了句“好”,那人并未再多言,带着侍从退了下去。
景华见庄与打量那人,低声和他介绍:“那是丞相府新晋的司直,江南鱼氏长公子鱼晦。”
庄与闻言,道:“有过耳闻。”他偏过脸来微微笑道:“我记得他还是清溪之源的学生。”
景华笑说:“好记性。”
庄与又往那边看去,鱼晦已经走到了卿浔身后,低声跟他说着话,在他旁边还站着位青年,官袍华丽,如瑰如珀,惹人眼目。
景华跟他说:“那是和鱼晦一同新擢升上来的丞相长史,松裴亲点上来的人。”庄与看他,景华对着他一笑,话未说透,就好像很笃定他会明白其中内涵。
底下似乎在做什么准备,只放着些轻轻缓缓的丝竹弦乐,众人都在互相的交谈饮酒。庄与吃了些新上的江南小菜,抬眼见宋祯坐在灯下,同旁人推杯换盏,叶枝站在他身后,面具遮面,额头上的红蝴蝶露在光影里。
再一晃眼,叶枝不见了。
又过片刻,台上灯光忽然尽数熄灭。
庄与心底纳奇,但他不动声色,灯影幽微,四下安静,旁边人也安静,他微微偏首看去,见景华坐在昏光里,望着底下,不苟言笑,神色凝肃,那些或真或假的浮色在这一刻尽数退却了……
太子殿下这模样难得一见,庄与拢回了目光,没忍住,眼眸偏过,又看一眼。这回教人捉住了,景华含笑看过来,二人目光撞在暗影里。
庄与心头一动,几乎是有些仓惶地躲开目光,就听旁边人轻声低笑:“打量我什么呢?秦王陛下。”
庄与摸着墨玉扳指,稳住心绪,如实说道:“殿下方才的神情很有意思。”
景华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瞧,底下才有好戏要上演了。”
底下灯光渐渐变亮,却不是之前明黄色的富丽灯光,而是如同从月亮上采下的皎洁月光,整个舞台仿若冬日圆月下白雪覆盖,朦胧中,轻浅弦音若有若无的响起,断断连连,似有还无,引得人声寂静,屏息凝神倾听这弦音。灯光越来越亮,到能看清台上时,清亮灯光如白纱浮动,莲池中间婉立一红衣女子,红色衣纱轻舞于空中。
那是叶枝。
她随着弦乐在莲花台上缓缓起舞,将满头黑丝扶成云鬓,簪金钗,缀步摇,曳轻纱,束蛮腰。弦音渐渐清晰,弦弦慑人心骨,醉人肝脾。她随之曼舞于莲池中,身上红纱如流光掠影。
那是旧日里黎国盛行的花妆舞,以仿百花之姿态而闻名,其中最负盛名的两支,一曰“娇梨云”,二曰“醉莲影”。
叶枝舞的,是第二支,拟风吹红莲之醉人姿态。
黎国存时,历代君王多为女子,诸国之间,尤为特别。庄与幼学之年受教时,先生说起黎国,总会强调女子二字,他不曾对其刻意贬低,甚至多有赞誉,他一面说,女君当政,朝堂之上雷霆刚烈,朝堂之下惠泽万民,立身诸侯,不输枭雄,一面又叹说,毕竟是女子,喜爱跳舞,又爱脂粉,黎国上下,都被她带得耽于歌舞,没个体统,如此下去,迟早亡国……
庄与不懂,问先生,黎国有军队么?
先生说,当然有,黎国不仅有铁骑重甲,还有极擅速战的女子骑军,出奇制胜,无往不利!又叹,可惜这些女子,也爱跳舞,还编了一支马上舞,没事的时候就在营地里跳。
庄与说,这不是很好吗?既不耽误训练,又可以愉悦身心。
先生说不好,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好,后面又说回跳舞误国,脂粉误国,诸如此类,言辞之间,总有含有一种难以明说的偏见。
课后,庄与与襄叔探讨,庄襄对黎国女君多有赞誉,他说,女子当权又如何,黎国可从来都不是好欺之辈。又说起那支女子军,庄襄说,人家那支军队有名字,叫做“赤枭营”,来去如风,风如利刃,割敌咽喉。她们跳的那支马上舞,也有名字,叫做“斩风刃”,是一种营地的日常训练。
庄与发现了,但凡和女子沾边,那么其他的东西无论再好,都不重要了,一定得刻意强调“女子”二字。
庄襄慕名,曾暗度边营,前去窥看那支马上舞,他描述说,那支舞,马上翻飞,轻巧如燕,却力道十足,柔劲刚烈,千百人策马齐舞,如枭鹰飞猎,如赤风横袭,极为壮观震撼……
那时不少人都去偷看,也不少人被抓,被抓之人,就会成为她们训练的猎物,庄襄说,他也未能幸免,不过,他身手好,逃掉了。
庄与未曾得见过黎国舞。
那年他从长安回来,带兵抵达黎国时,黎国已在恶火之中。黎国都城血流成河,王宫尸骨如山……黎国女君被宋祯斩首诛杀,尸首和横陈在阙下长阶上,头颅滚落在血水中。
庄与看见了她额间的花钿,也看见了她至死都紧握在手中的断剑……
庄与站在血海与烈火间,愣怔地想,让黎国亡灭的,真的是女子的一支舞吗?是女子面上的脂粉么?
不,庄与回首,看见了凶刃。
黎国并入秦国之后,在黎地主事的仍是女官,一切如旧,只是,她们再也不跳舞了。
庄与望着台上的叶枝,这是他第一次见黎国舞,她眉目清冷,舞姿柔劲,弦音越来越急促,她舞步亦越来越快,舞衣猎猎,如赤火烈焰,长袖拂抛,似刀光剑影。额间红蝶翻飞,血色惊心。
恍然之间,庄与仿佛又看到了那夜的烈火和血骨,他看见了染血的花钿,也看见了出鞘的利刃。
庄与神情渐冷,他后知后觉,明白了叶枝跳这支舞欲意为何。
他目光落在宋祯身上,眼神有些凶,还有难藏的厌恶,过了片刻,他又收回目光,垂眸望着酒盏凶自己的倒映,轻声地叹了气。
景华神情亦很沉肃,叹息轻微,打断了他的思虑,他偏转过来,见人面色不豫,问他:“叹什么气?”
庄与眼眸微抬,望着下面的舞于宾客前的叶枝,低声道:“有些自愧罢了。时至今日,我也未曾允诺,为黎地百姓复仇平恨,是我秦国失了作为,以至于让一个女子献身以计。”
景华微怔,望他片刻,说:“血海深仇,非亲手以报,难以平息。”
庄与淡笑,没有接话。
一些萤虫飞到了庄与面前,他的目光被点点幽绿吸引,看了会儿,他对旁边人道:“也不知这些萤虫是从哪里飞来的……”
这话问对了人,景华攒上些笑意道:“她身上有催发花开的药粉,落在花苞上自然催得花开,至于萤虫,该是早就捉好的,适时放出来便可。”又道:“这没什么难的,宫廷宴会上,多的是博取目光的奇巧手段。倒是叶枝这支舞跳得好。”
庄与拂开萤虫,偏头看着他笑,景华琢磨了一会儿他这笑意,忽然间回过味儿来,这荧虫是从哪里飞来的……是啊,这荧虫是从哪里飞来的!叶枝作为宋桢的近卫,必然要时时在他身侧,怎么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去准备这些精巧费时的小玩意儿?灯光、荧虫、丝竹、莲花,甚至妆面舞衣,若无精心安排,若无他人相助,怎会有今夜这般效果。
他想到什么,回头去看黎轻,小姑娘被他猛然看出来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慌乱地撇过脸去,心虚的望天望天往后退,退到了庄与那一边。
台上弦音收尾,叶枝纵身一跃,跪倒在吴王面前,
灯火亮起,犹如明昼,松裴在高处看着她,她跪在灯影里,垂目微喘,身姿笔挺,红衣如莲绽开在身侧,她云鬓微乱,越发惹人怜爱疼惜。
松裴端坐起来,余光扫到座下的宋桢,狐狸眼一挑,笑意渐渐加深。
他正准备要开口说话,席宴间的宋桢却忽然地站了起来,他动作迅猛,踢到了席案,酒杯碰翻了,滚落到地上,他踩碎了酒盏,从席间走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地走上台来,站在黎轻旁侧。
他的身影蔽住了叶枝,他抬头看向高台上的松裴,开口道:“燕国舞姬叶枝,特为吴王献上此舞,献丑了。”
叶枝猛然看他,在场之人也无不惊讶,松裴亦是微变目色,他看过叶枝,又看过宋桢,缓笑起来,道:“很好,叶枝姑娘先起身吧。”
他叫了叶枝“姑娘”,是给她体面,也是留给自己余地,也不想让这事变得不可收拾。
哪成想,宋桢远比他想的还要狠心隐忍,他看着松裴,在大庭广众之下撩袍向他行了跪礼:“宋桢此番奉命前来赴宴,一是为吴王陛下献上美人,以示我燕国对吴国的一片友好亲近之心,二来,也的确有个不情之请,九落谷于燕而言是天堑要道,至关重要,俗言道,江山易取,美人难得,不知叶枝之姿,能否让吴王割爱,将九落谷赠还于燕。”
周遭寂静,灯火亮的刺眼,松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宋桢也在直视他的双目,他神色镇定,他跪拜于他,可那眸子里分明填满了血海般的不甘与憎恶,被欺骗利用算什么,被言语轻蔑算什么,膝盖粘上灰尘又算什么,那仇恨流嵌在他骨中,抵在他的利齿上,毫无怀疑,若得机会,他会狠狠地咬住他的咽喉,要他拿命来偿今日屈辱。
松裴在这对峙中忽然没了方才的犹疑,一种癫狂似的兴奋席卷上来,他看着宋桢跪在地上的双膝,看着他不得不向他低垂的头颅,他在这一刻忽然间明白了博弈的乐趣,体会到了“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快乐。
他瞧着宋桢,缓缓地笑了起来,起身,迈步走下高阶,站到了他跟前,宋桢就跪在他脚下,他享受着他此刻的卑微臣服,弯腰扶起叶枝时,他狐狸眼看向他,那眼睛里的笑意恶劣残忍,他轻声地像是说在他耳边:“好可怜啊~”
宋桢猛然看向他,双眸露了寒芒,松裴却觉得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也不敢叫的小狗,极大的愉悦了他。他扶着叶枝起来时哈哈大笑,“宋桢啊,”他低头,充满仁慈地跟他说:“你要九落谷,孤当然没有什么意见了,只是呢,九落谷并非孤的领土,不过是路过时看那风景不错,向荀国暂借了来赏春景的,如今已是盛夏,孤又不是霸占别人东西不还的恶人,真是不凑巧,前两日,孤已经将九落谷归还回去了,跪孤没用,你想要,得问荀国啊。”
宋桢抬头看他,眼中已然忍出血丝,松裴只觉得这小狗儿可怜见儿的,可别把舌头咬碎了,该拿狗枷拴起来才是。
他对他笑着,握住了叶枝的手,让她站到了自己身边,抬眸时威严毕现:“三日后,孤王迎娶叶枝姑娘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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