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要娶叶枝做如夫人,把宴席定在三日后,给莲花盛会上的众人都发了帖子,庄与自然也不例外。
莲花盛会上,太子殿下请庄君并肩同坐于高台,所有人都瞧在眼里,只怕是下来没少在明里暗里琢磨议论此事,这几日空闲,各方的拜帖纷纷送到庄与殿前,庄与不喜同这些人逢场作戏,跟松裴要了块出宫的腰牌,逛街去了。
他今日穿着素衣便服,外头罩了一层云京时兴的淡紫的纱衣,发上绑着吴太傅子们爱的缀了宝珠玉饰的飘带,腰间挂着钱袋和香囊,手里拎着玉坠香扇,把自己打扮成个不惹眼色的商人,混在人堆里,出了宫,从王宫大道挤入江南水巷。
他知道有人跟,不在意,悠闲自在的从集市逛到街铺,饰品、绸缎、吃食、书籍,都要瞧一瞧,问的多,买的少。
他从书肆出来,又进了粮铺,他从铺开的斗仓里抓起一把精细的白米,又由着那白米从指缝间流淌下去。
跟在后面的公子坐在了对面的茶摊上喝水,隔着人群从敞开的门里瞧他,见他买了一小袋精米,又让店家给他把店里等级不同的米粮各装了小袋,他从腰间解下钱袋搁在桌上付银子,给了块儿大的,那伙计拿着银子眉开眼笑,抽出钱屉给他找钱,他接过铜钱瞧了一眼,又跟那伙计说了什么,把散钱给了伙计,伙计拿了钱,神色变得谨慎,左右看了一眼,挨近他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挑开帘子进了里间,片刻,他又拿来三只米袋,给了庄与。
庄与把米袋们装进大一点的布袋里,说过些时候有人来拿,放在了粮铺,他出了门,走过小桥,到茶摊上坐了。
景华拿过一只茶碗,先用茶水烫了一遍,倒了,才分了茶水端到他面前,笑看他道:“来,歇歇脚,喝口茶。”
茶摊邻水而置,柳枝扶栏,水光粼粼,身处闹市,却又自有清净。
庄与接过茶碗,喝了两口,问景华:“景公子整日游手好闲地跟着我,就没有其他事要做吗?我当你该是日理万机。”
“那是老头门儿要做的事。”景华坐在晴日底下,姿态随意:“公子我风华正盛,这大好光景就该出来玩儿呀。”
庄与道:“玩儿也该玩儿到地方上去,东有芙蓉楼,西有乐安坊,就是说书弹评也有趣儿,跟着我能有什么乐子。”
景华:“不懂行的人自然不知其意味所在,可我懂你啊,我跟你这一路,处处都能看出门道,乐子都在这门道里呢。”
庄与摇着香扇,那攒在眼梢的笑意懂又不懂,偏头时发间的珠饰亮在光里:“哦?花钱能有什么门道乐子?”
景华摸着茶碗,说道:“彼此相争,少不了探听虚实,在他人朝中安插眼线,可知世袭罔替、刑律五礼,亦可知品秩黜陟、封授策赏,然而这些不过是表面,国有政策,下用于民,你在这坊间走一遭,买买东西,问问价钱,了解到的是民生基础,更是国政底线。你走书局,可探学选,你走绸店,可知织造,你在集市间转一圈,便知此间度量衡,你在茶坊里听一段,便知民间言论谈,这来往人的穿着打扮,长街上的屋舍建筑,无不是一国之国之皮肉血脉。你啊,逛的是街,买的是零碎,探的可是吴国的根本,你说这中间的乐子多不多?”他望过人群,又道:“要是在这坊间安排个人,每日听记,月月记账,时间久了,这国家的户籍赋税、建造流通,凡此种种,可不都知道了么。”
庄与笑而不语,确然,秦国耳目遍天下,诸国朝中只不过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都安排在各国坊间,或是商贩,或是平民,他们匿于其中,如常生活,很难被察觉发现,每日游走听记,月月汇总呈报,一国之根本,都在这记册上。
清风拂柳,用扇拨开时,能听见小贩们的叫卖喝唱,桥边有个老妪在卖莲蓬,买了莲蓬就送新鲜的荷花。
“再走走吧。”
庄与起身,走到那老妪跟前,蹲下身问莲蓬怎么卖,老妪说的是江南侬语,因年纪大了口齿不清,她说了几遍,庄与也没听懂她的话,便回头看身后人。
景华蹲下来,他不会说,但能听明白一些,他们交流了几句,跟那老妪买了莲蓬,老妪卖出许多,高兴得很,从一旁抱过一大束荷花来送他。景华接了莲蓬,让老妪把荷花送庄与,那老妪便举着荷花到庄与跟前,庄与不想要,可又不好败了老妇人的好心,轻睨了景华一眼,接过抱在怀中。
他们两个一个拿莲蓬,一个抱荷花,走下小桥石阶,跟船夫租了只敞篷小船,景华拿过船桨,将船推入水中。他们两个相对而坐,庄与怀中还堆着荷花,船走开了,景华便搁下桨,让船随波逐流,拿过莲蓬来剥莲子吃。
“我见你在粮铺中逗留许久,”景华把剥好的莲子放帕子里,拿给他,“怎么,庄公子想买粮吗?”
庄与接过帕子,拈着莲子,却不说买粮的事情,而是看着这水道,说起了别的:“先人曾沿水系开凿运河,兴商旅贸迁,促游宦往来,后天下分崩,诸侯起户,这运河航线便荒废了。若这运河能再开,云京买的精米,沿漕运,过秦淮,直抵空桑,中间能省多少时日精力。再或,沿途各城的码头建立起来,起商会,建衙司,便可南走稻黍绸缎、丝茶瓷糖,北运棉麻麦菽,白盐皮布,既能丰填仓廪,又可富民赈灾,何愁往日千帆竞泊、舳舻蔽空的盛况不能重现呢。”
景华看他,许久不语,庄与吃了手中的莲子,这才回了他方才的话:“江南的精米的确好,若这精米能调拨到我秦军灶中,分盛到我将士碗中,何愁士气不鼓军心不忠,又何愁他们不会为我奋勇杀敌,以战功为报。”
夕阳向晚,景华看庄与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同了,“只可惜,不是若有人都像你这么明白,军粮掺假的事还少吗?”
庄与道:“方才我在粮铺里,问了精米,也问了糙米,又问他,有没有专给军中的米,他们便拿了杂米给我,就连这杂米,也分着三六九等,好些的是陈年生虫的烂米,最坏的,就是混着沙土的糟糠。这些米既能卖出来,就说明有人买,是谁买了这杂粮假米,又是哪家的儿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吃到口的,却都是这些坏了种的粮食。”
斜阳倒倾,船儿飘荡在波光水影里,景华把剥好的莲子都给了庄与,拿起桨来摇船。
“你有容纳天下人的心,”景华看他道:“所以才会想这些,倘若你只做个秦国的君王,只怕听了这些还会高兴,他们的将士吃着坏了种的粮食,饿着肚子,怨着君王,和你吃着精米为国奋勇的将士打仗,胜负还会难分吗?”
庄与淡然一笑,丢了莲子到水中喂鱼儿,岸上渐渐地点起了灯,灯光倒映在水中,被船桨拨的粼粼碎碎。岸上的街市在昏光和灯影里升起了烟火气,人群熙熙攘攘,临岸的船蓬上也有卖小吃和玩意儿的,景华将船划到边儿上,从叫卖声中载着庄与穿行而过,在琳琅满目的小食和物品中打量,挑拣着给庄与买了几块味道清甜的素糕。他从钱袋里拿出铜板付给商贩,小贩将铜板放进自己钱袋里的时候,庄与有有意无意地多瞧了几眼那些铜板。
景华道:“先垫垫肚子,这儿的东西杂,我也不敢随意的给你吃,一会儿到下游上了岸,再带你去吃饭。”
他点起了船头的灯,买了一盏莲花灯给庄与,庄与把灯和荷花放在一起。景华把船划到了水中央,水市上人群嬉闹,来往轻舟画舫交错而过,他们游荡在灯光水影间,又似是无人相扰。
景华又道:“我瞧你总是留意商贩们手里的铜钱,你在查探这里流通的钱币?”他明白庄与的心思,又道:“如今各国分崩,大多数还是走的帝都的金银铜钱,也方便诸国间流通,也有私设钱币的,只是吴国自来跟随我,度量衡都跟帝都的走,松裴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设。”
庄与的确是在看集市上流走的钱币,他摸出景华买给他的糕,咬了一小口,味道清甜,入口即化。他似乎是想了一阵儿,才说道:“我小时跟着老师学策论时政,坐的是无风无雨的明堂,背的也都是书上的东西,是襄叔,”提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浅浅的笑了一下,“他走到学房来拿走了我的书,带我逃学到街上去逛,他给我钱,叫我去买东西,不管我买的如何,他也从不说我,之叫我把账目都记下来。过几日,又带我出来玩儿,还是同样,给我钱,让我去买东西,让我记账。时间久了,我便能慢慢看出其中的问题了,同样的东西,为何昨日买是这个价,过两日又是那个价?又或者为什么同样的东西,在西街和东街可能价钱不同,但同一条街上的不同铺子里,却是一样的价钱?我不懂,襄叔也不会跟我说,我便去查书去问,才知小小的一枚铜钱,其中竟然有如此复杂的门道文章。”
他缓笑,那笑意却透着冷:“也没想过这小小的一枚铜钱,可以玩出这般多的花样儿来。”他看着景华,还在笑着:“贪污**算什么,横赋暴敛又算什么。诸侯国自立门户,私设钱币,那也是有学问讲究的。商市要开,流通要有,贵族富商的利益要顾,便让原先的金银铜钱照样走,在这之上,私设出一种只在国内通用的铜筹来,放到民间去,只说这铜筹和铜钱是一样用的,百姓们能懂什么呢?官府放了钱,便用这钱,于是很快,铜筹就在民间流走开了。而后,物价开始上涨,却只涨铜筹,不长铜钱,百姓们为了买到便宜的东西,都率先把铜钱使出去。手里的铜钱越来越少,铜筹能买的东西却越来越贵,原本五个铜筹可买一袋米,后来要六个铜筹,再后来,需要十个铜筹了!然而设置铜筹的上位者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发放铜筹,从百姓手里把铜钱聚集到自己手中来,拿这铜钱去别国买卖进货,两个铜钱一袋的米放到市场去卖五个铜钱,拿铜筹就要十个。逐渐的,能流通的金银铜钱都堆到了贵族富商手里,百姓们手里的铜筹都成了买不起东西的破铜烂铁,他们饿死在自己的国土上,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饿死。”
庄与所说并非虚事,这种事情确然发生在诸国之间,齐国贵族富商无不坐拥良田豪宅,可齐国每天都有百姓饿死。
景华没有说话,沉默地划着桨,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可齐国已然自立,对□□表面上还有几分恭敬,实则早已经养起了自己的兵马,做起了自己的皇帝,原先进犯灭了魏国,如今更是敲打起了宋国的门户。
可景华如今也对齐国一时无奈,时机还没有到,吴国与齐国不挨着,他不能用守卫在帝都城墙下的宋国兵马去犯险。
他摇着桨,看着湖水,也看着湖水里庄与的倒影,他觉得那倒影像是映在他的心里,他说的话都是他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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