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与在六月的最后一日启程回秦。
才出了城,景华策着骊骓追来,折风见了人,放缓了车马。景华骑着骊骓并行在车驾边,拿马鞭挑起车帘看里边的人:“可收到消息了?”他气儿还没喘匀:“南国兵临陵安,晏非不战而降,郑国亡了。”
折风才将这消息说与他听,南国与郑国本是姻亲邻里,后来却倒戈相向,近年南国倚仗巫疆土司及神月教对郑国骚扰不断,在今年年初正式宣战起兵,一路打到郑国国都陵安城下。晏非前来吴国向太子借兵,是他对这次战役强弩之末的抗争,太子拒绝了他,也绝断了郑国最后的生路。
晏非回国之后,不久便开城投降,他解冠卸绶,白衣素带,在睽睽众目下膝跪南君,受尽南君折辱谩骂,只为求南君公孙殷长入城能善待郑国子民,后携妻妹离开郑国,自此行踪不明。
如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南越形势大变,巫疆异族逼近,各处必然都会有所行动,秦国自然也需筹谋应对。
只是……庄与从小窗中抬眸与他对视,他笑而不语,眼神表达的意思很容易就让人看得明白,景华会意一笑,微倾身挨近过来些,柔声和他道:“庄君消息灵通,自是不必要我告知这些,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来叮嘱你一句,近来诸国不平,又生许多流匪恶徒作乱,盯着你的人眼也多,难免有铤而走险的,亦或有乘虚而入的,这一路上切莫当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庄与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逃避似的垂了眸子,半晌,低声地“嗯”了一声,受了他的好意。
景华听他这句应答,放下心般地舒颜一笑。
秦王马车已入官道,景华再跟就走得远了,他探目,又把车里端坐的人好生瞧了一眼,说道:“阿与,回见。”
他策停骊骓,车帘从马鞭上抽离滑落下去,即将合落的时候遽然被庄与用手指接住,细暖的风从掀开的缝隙里吹拂着手指,帘角翻卷碰磕着手腕,庄与向外探看的目光被拇指上的墨色拦截,他怔怔地盯着那墨玉扳指看了片刻,缓缓抬指,松开了窗帘,他将冰硬的墨玉攥紧在手中,由着帘帷合紧了缝隙。
马车飞驰,扬起的尘土辞别了驻足目送的马上人。
铜铃声日夜催急,一路北上,在秦吴连接的秦淮河麓野,碰上正在厮杀的一伙人,庄与让影卫出手,救下了被追杀至河流边岸的晏非及妻妹侍从,带着其一行一同回了秦国空桑,安置在王宫御侍司,让御医用心救治。
秦王救助晏非之事做得隐蔽,追杀晏非者皆被影卫灭口,又着意混淆其踪迹下落,晏非被带入秦宫的消息更是瞒得一丝不露。
这几日各路诸侯异动频频,南国占据郑国后,整个南越在已算是完全被巫疆蛮夷所控,同处南越的蜀国受巫疆土司受意,在赵国边境骚扰不断,与之暗中勾结的齐国亦开始蠢蠢欲动,将目光盯在宋国边境上。就在这时,齐国太尉崔槐在自吴国回秦的路程中被人杀害,齐君暴怒,直指吴国,松裴不认,两国就此翻脸,粮食贸易也因此断绝。秦国趁火打劫,将和吴国的粮食生意价格压下三成。吴王私下怀疑崔槐是秦王让人所杀,但又没有证据,只得咬牙吞声。
庄与回秦后更不得闲,且不说安置晏非的各种琐碎考虑,前朝也没有一日消停。秦王出使吴国月余,朝堂不能无人,庄与便让庄襄代为监朝,庄襄为秦王室血统,位高权重,代君主掌朝本无可厚非,然丞相柳陆江却拿这件事在朝堂大做文章,先说“君臣纲纪”,后又直呼“襄君既握兵权,又掌政权,大权独揽,令朝堂卿臣惶恐”,如此吵个没完。
庄襄本就对代监朝堂这事颇有怨言,起先是不肯的,耐不住庄与的消磨,这才答应下来,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扣,哪里肯受这样衔冤负屈的气,当廷在堂上与柳陆江对质了几句,柳陆江竟摘冠明堂,以罢官要挟秦王革权襄君,秦王不愿庄襄受屈,没有松口,柳陆江在众臣间垂泪痛哭,高呼基业不易,情绪激动,猝然晕厥在堂上,被柳家三子和群臣拥护着,送回家中救治。
柳陆江一病不起,上疏劝谏不绝,朝堂肃然,庄襄索性也罢朝在家,闭门不出,自称思过。
朝局焦灼,柳相病后,柳家三子皆以孝亲侍疾的缘由休假朝堂。堂上臣子们风声鹤唳,秦王如旧上朝,然而他越是和颜悦色,众人便越是心生害怕。
这样催人心魄的紧张局势持续了两三日,却是秦王先松缓了声势,那日早晨,秦王车驾碾着曦辉,停在相府门前,他由奉壹搀扶着下车,亲自前去柳相病榻前看望问询,在相府待至晌午方回。
次日朝上,柳相虽仍缠绵病榻不曾上朝,但柳家三子极其门下皆列朝上,秦王更对其委以重任,遣太尉柳崇世巡兵边境,司农卿柳羡章巡监秋收,柳怀弈调任回相府门下奉亲辅佐,这场局势波动似乎要在秦王礼贤下士的让步下无声揭过。
中元祭后,柳陆江病情好转,重回朝堂的这一日,秦王新颁发的三道旨意犹如惊雷巨浪,将秦国朝堂瞬间掀得地涌天翻。这三道旨意没有让奉壹昭读,秦王看着仍需搀扶才能站立朝堂的柳相,温言有敬地陈述他累累功绩,又言:“柳相既为我秦功臣,更为我之恩师,孤王感念柳相教诲,今奉太傅以敬尔。”
此言一出,满朝先是惊愕,随即哗然!不等群臣激愤鼎沸,秦王紧接着便下了第二道旨意:“相位不可空悬,孤已册授合适人选,今请新相到殿前来,与诸位一见。”
话罢,殿门打开,金阳扑进大殿,逆影辉曜,极明璀璨,流金一般的光影照耀下,一道人影从门外迈步而进。来人戴冠佩绶,着紫曳袍,他穿过群臣,一步一步走到殿前来,在高悬明灯下,他仰起面容,和秦王见礼,也让众人看清了他。
别人或许没有见过他,可柳怀弈却不会轻易忘掉。
今春三月的郑国朝殿上,他是秦国来的使臣,他是高座上的君王。那时他曾近乎失仪地在坐下窥视这张几乎浓丽的面容,他垂在耳侧的碧珠小辫和红珠耳坠是那般的惹眼,今日他出现在秦国大殿上,一身相国官服,那小辫仍垂在耳侧,碧珠藏掩进衣领里,耳珠上没有了红玉坠子,相冠两侧的垂缨遮住了耳孔。
他曾是郑国的君王,是天下议论纷纷不战而降的亡国之主,如今却出现在秦国大殿里,跪在秦王阶壁下,伏首称臣。
群臣听到晏非的姓名,又见他这身紫冠装束,一时耳鸣目眩,陷入到巨大的惊愕与茫然之中,竟不知作何反应。
秦王和缓地笑着,在满堂死寂里宣布了第三道旨意:“不日孤将启程前往齐国,朝堂一切事务,由襄君与新相晏非代为监理。”
不知谁说了一句话,朝堂瞬间成了炸溅的油锅,议论激愤鼎沸盈天。
柳陆江耳中嗡鸣不止,心里却极为明白,“太傅”虽位高,却没有“丞相”的实权,秦王这是明升暗贬!真是藏得好深啊!秦王知道秦国朝堂上根本没有能够辖制他权势的人,就找了这样一个人来恶心裁制他!从年初开始,秦王便开始削剥柳家权势,先是让庄襄分夺柳崇世的兵权,如今索性直接让这外来之人拿夺他的政权!
他怒从心起,也惊从心生!然而他四下环顾,才想起柳崇世与柳羡章已被遣任外出,一切豁然开朗!
他抬首时,他碰上秦王柔缓的笑意,那笑意犹如兽影扑啸,在顷刻间碾熄了他的怒言和诘问,他在那笑意里撑着柳怀弈的手臂踉跄后退,他仓皇地低头,他像是秋风扫过的败叶摇摇欲坠,在这明暖的大殿里感到彻骨的寒意。
柳陆江再次病倒,朝堂群臣议论不绝,然而口诛笔伐的声讨和陈词激昂的文章都没有用处,往后的朝堂上,晏非代替了柳陆江的位置,站在了群臣列卿的前面,多日不见的襄君也现身大殿,与晏非一左一右,并列而立在秦王金阶之下。
相府摘了匾,更名为“太傅府”。秦王为晏非赐了新的相府居住,只是还未修缮完毕,因而晏非仍住在秦宫御侍司。
晏非需得尽快熟悉秦朝各项事务,他早上要立朝堂,他要直面憎恶的眼神和汹涌的言论,他在口诛墨伐里被批判为“亡国之奴”、“败走野狗”,他很少有说话的机会,也从不会对这些言论有所辩驳,也无从辩驳。
他默受着言论的鞭笞,这是他选出抉择时料及也是应该承受的后果,垂眸时他会想起那日他离开陵安时淋受的暴雨,抬眼他看到高座上年轻的君王,那是他目之所及能够倚仗的唯一的微光。
秦王给了他浴火的机会,想要重生就得历经痛苦,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恶言毒目,他在攻奸下清醒蜕变,他削干净了一个君王的傲骨和尊严,他心甘情愿的伏首,做一个秦王阶下披肝沥胆的臣子。
午后会到琞宫长信殿听议,下午秦王处理政务时,晏非就在隔间里听侍书官陈述列卿明细职责,夜里伏在案上疏整卷宗文书。秦王得闲,会亲自与他陈概谈论,襄君偶尔也会在,这时殿里除了他们不会再有别人。
秦王说得深,晏非听得认真,他们有过彻夜的长谈,晏非为取得他的信任毫无隐瞒,这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达成了难以言喻的默契。
他伤疾未愈,可是每日睡得很少,庄与担忧他负重太过,熬坏了身子,给过他好好修养的嘱咐,然而晏非却不敢松懈。他如今只是站在秦国朝堂,却并没有站稳,甚至还没有说话的余地。
“陛下心患未解,”晏非道:“臣不敢怠惰。”
庄与今夜到御侍司来与他见面也是为着此事:“可你这般煎熬也终究不是办法。”庄与道:“一味的忍受退让也非长久之计。”
晏非心领神会:“陛下有何良策?”
庄与温和地笑看他,道:“你在殿前也站了几日,也该是时候,摆出你丞相的威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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