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坦诚一刻

雨不知何时停了,唯有檐角残存的积水,间歇性地滴落在青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敲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地下密室内,油灯早已燃尽,只有一丝微弱的天光,从极其隐蔽的通风口渗入,驱散了部分黑暗,勾勒出床榻上相拥而眠的轮廓。

萧玦是先醒来的那个。

并非自然苏醒,而是体内那蛰伏的火毒,在经历昨夜的情绪剧烈波动、精力大量耗损后,如同被惊醒的恶龙,开始在他经脉中肆虐冲撞,带来熟悉的、如同岩浆灼烧五脏六腑般的剧痛。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才勉强将那痛楚的呻吟压回喉咙。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对抗这痛苦时,却发现自己被什么牵绊着。

他低头。

谢萦依旧在他怀中,侧身蜷缩着,脸颊无意识地贴着他仅着单薄里衣的胸膛。她睡得并不安稳,长而密的睫毛不时轻颤,眉头微蹙,似乎仍在承受着伤处的隐痛。但她的呼吸均匀悠长,体温也不再像昨夜那般冰冷骇人,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时间,竟忘了那蚀骨的火毒之痛。

她的睡颜褪去了平日所有的冷静、伪装与锋芒,显得格外恬静柔顺。微弱的晨光描摹着她精致的五官,细腻的肌肤仿佛上好的白瓷,那两片淡色的唇瓣微微抿着,透出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他的手臂依旧环着她纤细的腰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衣衫下温热的肌肤和平稳的心跳。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暖流,伴随着火毒的灼痛,在他冰冷的胸腔里交织、冲撞。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拥着一个女子,在伤痛与危机过后,共度漫漫长夜。

就在他怔忪之际,谢萦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当她看清眼前放大的、属于萧玦的苍白面容,以及感受到两人依旧紧密相贴的姿势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底迅速恢复了清明,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窘迫。

她试图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动,拉开距离,却牵动了左肩下的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又是一白。

“别动。”萧玦的手臂收紧了几分,阻止了她的动作,声音因强忍痛楚和初醒而异常沙哑,“伤口才包扎好。”

谢萦停下动作,抬眸看他。近距离下,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未散的血丝,苍白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以及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并非因她而起的冷汗。

“你的伤……”她蹙眉,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她记得他旧伤未愈,昨夜又经历一番激战和奔波。

“无妨。”萧玦打断她,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因体内一阵翻涌的灼痛而失败,只化作嘴角一个略显扭曲的弧度,“老毛病了。”

他松开环住她的手,支撑着想要坐起身,将那难以抑制的痛苦与她隔开些许。然而,刚一动,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猛地侧过头,用袖子掩住唇,肩背因压抑的痛楚而微微颤抖。

谢萦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亲密接触而产生的微妙窘迫瞬间被担忧取代。她想起他提及过的“火毒”,想起他对“槃石”那近乎执念的渴求。这绝不仅仅是“老毛病”那么简单。

当他终于缓过气,放下袖子时,尽管动作很快,谢萦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袖口内侧那一抹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刺眼的暗红。

他咳血了。

谢萦的心猛地一沉。

萧玦转过头,对上她忧虑而探究的目光,知道瞒不过去,索性也不再伪装。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微微喘息着,脸色灰败,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这次是真的有点麻烦了。”

密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昨夜的生死相依与此时的脆弱相对,无形中消融了许多隔阂与试探。

谢萦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醒的沙糯,却异常清晰:“萧玦,你信我吗?”

萧玦抬眸看她,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幽暗。他没有回答信或不信,只是反问:“为何如此问?”

“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些事。”谢萦的目光坦然地迎上他,“一些……关于太子,关于陛下,关于可能即将发生的、更大的危机。”

萧玦瞳孔微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连体内的灼痛似乎都暂时被压制了下去。“你说。”

谢萦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赌昨夜他那不顾一切的相护,赌此刻他眼中那份不同以往的认真,赌他们之间这愈发紧密、已然超越纯粹利用的同盟关系。

“太子胤礽,绝非表面那般庸碌无为。他性情偏执,睚眦必报,且对陛下……早已心存怨怼。”她斟酌着用词,将前世的记忆化为“预测”和基于现有线索的“推断”,“此次赵奎之事,若最终将他逼到绝境,我怀疑……他可能会兵行险着。”

“兵行险着?”萧玦眼神锐利起来,“你是说……宫变?”

“是。”谢萦肯定地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时间不会太久。他暗中结交边将,蓄养死士,并非一日之功。陛下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对太子多有训诫,已引得他极度不安。此次北疆之败,赵奎之案,若再失去圣心……他很可能狗急跳墙,强行逼宫。”

她将自己前世记忆中太子宫变的大致时间、可能动用的力量、以及几个关键节点,以模糊却指向明确的方式透露了出来。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复仇的重要筹码。此刻,她选择向他袒露一部分。

萧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翻涌着惊涛骇浪。他并不完全相信什么“预测”,但谢萦的分析丝丝入扣,结合他掌握的某些零碎情报,竟严丝合缝!若真如此……那京城即将面临的,是一场比北狄入侵更加凶险、更加致命的浩劫!

“你如何得知这些?”他最终问道,声音低沉。

谢萦垂下眼帘,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有些是父亲偶尔提及的蛛丝马迹,有些……是直觉,是分析。信不信由你。”她无法解释重生,只能以此搪塞。

萧玦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却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谢萦,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他没有追问到底,仿佛默许了她保留的秘密。这是一种难得的信任与尊重。

然后,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手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既然你坦诚相告,那我也告诉你一些事。”

“我体内的,不是病,是‘烬毒’。”他第一次说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寒意,“南偃王室秘传的一种混合奇毒与诅咒的玩意儿,中者如坠火狱,经脉俱焚,痛苦不堪,且无药可解,只能靠至阳至烈之物强行压制,延缓发作。”

“槃石,便是那至阳至烈之物。它蕴含的能量,是唯一能暂时‘冻结’烬毒,让我苟延残喘的东西。”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而苦涩,“但每一次汲取槃石之力,都如同饮鸩止渴,毒素与能量在体内冲撞对抗,过程同样痛苦,且会让身体对它的依赖越来越强,直至……彻底被其吞噬,或者,在某一次压制不住时,爆体而亡。”

他抬起眼,看向谢萦,那双总是藏着无尽深渊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绝望与不甘:“寻找槃石,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找到彻底化解‘烬毒’的方法,或者,至少找到控制它、不再受其奴役的可能。这,关乎我的性命,也关乎……南偃复国的一线希望。”

南偃复国!他终于亲口承认了他的野心!

信任如同脆弱的琉璃,在这一刻,被两人相继捧出。一个透露了关乎王朝存亡的惊天秘密,一个坦白了自身背负的血海深仇与沉重使命。

密室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清冷的晨光里。

许久,谢萦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所以,槃石对你而言,是希望,也是……催命符。”

“可以这么说。”萧玦扯了扯嘴角,眼神恢复了几分惯有的慵懒与嘲弄,却比以往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现在,你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谢姑娘,若我真是那狼子野心、意图祸乱中原的敌国质子,你待如何?”

谢萦迎上他半是试探半是认真的目光,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坦诚,凿开了一道裂缝。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看着他眼底那深藏的、与命运抗争的桀骜与脆弱。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她眉宇间的清冷,如同冰雪初融。

“那便,”她轻声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做驯狼人。”

萧玦猛地怔住,眼底的慵懒与嘲弄瞬间被一种更加汹涌的情绪所取代。他看着她那难得一见的、带着一丝狡黠与坚定的笑容,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遍全身,竟将那肆虐的火毒都暂时压了下去。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荡而出,带着前所未有的愉悦与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好。”他止住笑,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立誓般的郑重:

“只给你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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