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室隔间的小茶房内,诸公子的童仆早已作鸟兽散,只余下倚在小窗前打盹儿的如意。
许群玉来时,便见她睡得正甜,嘴角弯起,像做了一场好梦,那个笨重的食盒摆在手侧,窗边悄探出一簇花,粉的红的黄的,乱蓬蓬得堆着,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娇羞无限酣睡处。
清风拂过,一缕发丝雀跃得跳上如意唇畔,她即伸出舌头来推拒,推却了几次,那发梢越缠越紧,直弄得如意痒痒的,睁开眼来。
她一睁开眼,被日光晃得眼睛一痛,耳边就传来许群玉不知是叹息还是感慨的声音。
“坠茵落溷,人生常理尔尔。”
如意遮着眼睛起身,才看清许群玉神情落寞得站着,很是不快,连自己最中意的霞帔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也是她睡得好了,可巧皇帝来时,她正在梦中,左右的仆童不知她的来路,也不敢冒着胆子去叫醒她,只是个个依次出去见礼,原以为她这样不敬一定死了,谁知皇帝根本不曾计较此事。
如意揉着惺忪睡眼,问道:“小姐,什么坠茵落溷,什么常理,你怎么了,是不是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如意边说便扶着许群玉入室坐下,把食盒内的茶点都端在案上,又掏出怀中的锦帕,叠成小块放在桌上,再将盒中的玉箸一端放在锦帕上,以免染上脏污。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是如意自小伺候惯了的活路,她端详着许群玉的脸色,心下不住在想,小姐若没读书入馆,和我在府内扑蝶种花,绣香囊放纸鸢,闲来野游踏青,饮酒煮茶,不知多么快活。
偏生进了这样一个拘束的地方,把小姐活泼的性子都管死了,果然是不该识字的,烦恼皆因识字始,说这句话的人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如意这样想着,愈发觉得这句话十分有理,她也不知在何处市井茶楼里,听得哪一位野狐禅说得什么乱七八糟。
只因如意自小是不识字的,许群玉近来的惊心动魄也无从和她说起,她帮不上忙,只能在旁干看着小姐一日日愁绪烦忧,自然要把这桩事怪到读书上去。
许群玉却不知她心内这样想,听她问了,便思量着,把方才的话解释给她听。
“每个人生下来,就像是一棵树上不同枝丫上的花苞,随着季节变换,风吹雨打,有的花苞飘落在茵席之上,有的花苞却坠入粪溷之侧……”
没及她说完,如意已皱紧了眉头,“小姐怎么无端端,说起这些不吉利的事情来。”
如意伺候着许群玉吃下一块梨花酥,用了半盏煮得浓酽酽的茶,又道:“不论别人是落在草地上还是落在粪坑里,小姐总归是在枝头的,还是最高最高的那一枝。”
许群玉哑然失笑,想再解释什么,却又自己摇了摇头,她正捧着喝茶,余光瞥见谢琨与姜原二人已出了房门,忙即起身,追出门外,如意被她这番动作惊得一跳,也跟着追出门来。
“谢家哥哥!”
这个称呼她已有好久不用了,这会儿叫出来,反而更显得她心虚,但谢琨好像也不算很臭着脸,听到她的声音时,还回过头来对她扯了一个笑脸,虽然笑的很僵,好歹也算是笑了。
许群玉心下稍安,又去看姜原,见姜原直视着她,目中无波无澜,刚刚平复的心就又提起来,她笑着问道:“殿下,你们这是……”
她有许多话想问,譬如谢琨知道了全部吗?有没有怪她,譬如姜原是怎么说的?提及宋母的事了吗,譬如之后的天牢一行还会带着她吗?
可是话到嘴边,她生怕听见什么拒绝的言辞,期期艾艾地,竟一时说不出来。
谢琨看着眼前这个明媚灵动的少女,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诚然如姜原所问,他谢琨真的不喜欢吗?在马场看见她一身红衣似火,烈艳灼灼,在宴宾楼中看见她聪颖狡黠,可爱可怜,在弘文馆外为她驱马驾车,东州桥中甘为仆役。
扪心自问,他真的不曾动心吗?
可每当许群玉接近他时,他内心总有一丝惶恐,缠绕心头,他总想起父亲的教诲,要他安分守己,不可轻易搅入东宫之争,免招祸尤,延及谢府。
他的君子之风不纯正,他有愧。
世人皆称他瑚琏之器,有圣人遗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怯懦、畏惧、胆小,他不敢因义舍生,只因为他是谢家的美玉,他不能有瑕,但也因为他是谢家的美玉,他也必须有瑕。
御驾之前,难道他真的跪不下去,真的说不出话,真的求不了情?
宋含章一事,许群玉早有试探,他听了,却因为自己害怕,什么也没有去做,直至宋含章为人所害,不得不御前鸣冤,直至弘文馆内天子莫测,一言定之以生死,谢琨又可以做得了什么?
谢琨侧过头去,谁也不知他心头有这些交战,他一句也不说出口来,只是想着,我配不上许娘子的,不应当再与她接触。
许群玉见他这样,心里担忧更甚,不得不求助于冷漠的姜原。
姜原等了许久,等不到谢琨说话,微蹙着眉头看过来,才见到谢琨偏头站着,不肯看许群玉。
“今日兵荒马乱的,防守严谨,不便去看他。明日正是休沐,届时我派赵子去你府外候着,接你一道去。”
许群玉欣然点了点头,这才说:“谢家哥哥,你不怪我吧,我与殿下……”
谢琨打断她道:“没什么好怪的,这事发展到现在这番境地,谁也不想。许娘子,是我要多谢你,若非你查出了实情,还不知道宋含章要被这些恶人胁迫多久。”
他甚少说话这样不客气,惊着了许群玉,她摇摇头道:“我也没做什么,还有宋母,不知如何安置她才妥当。”
谢琨依言去看姜原,只听姜原说道:“做人父母的,难免挂念孩子,明日许她两个见上一面。到时候李代桃僵,把她送去与儿子团聚就是。”
许群玉听完这才醒悟,原来宋含章实不必受苦,殿下早有打算,她喜笑颜开,心里暗暗着想,以往只觉得二殿下不近人情,现在才明白,原来最心软的就是他了,都怪自己平日里偏见太深,误会了殿下,往后可不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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