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虚构之春

四季轮转对于长生种来说与昼夜的更替并无太大的区别,在他们看来,春夏秋冬不过是两个长一些的白昼,还有两个长一些的黑夜。刃眼中的四季如出一辙,没有什么气温的变化,也没多少物候的差异,就像是挨过一个平平无奇的昼夜那样走过一年又一年。有些星球上没有明显的四季之分,譬如萨尔索图,譬如螺丝星,又比如银狼的故乡朋克洛德,于是能够将以太编辑运用得炉火纯青的顶级骇客问来自巡航星海的舰船上走出的组织成员:春天是什么样的?

萨姆说夏天像停转的萨尔索图一样热,冬天像寒潮覆盖的雅利洛一样冷,秋天和朋克洛德一样平平无奇。所以大叔,春天是什么样的呢?

游戏人间的少女随口一问,也没准备从一个锯嘴葫芦里得到答复,沉默的男人就像她预料的那样不发一言。银狼口中被吹大的泡泡糖破裂,极轻微的爆破声为这一时兴起的问询画上句点,她借走刃的手机去给新开的小号练级,待在休息室里的只剩下黑发红瞳的男人。与长生形影不离的诅咒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神智,卡芙卡说他需要放空,不要多想旧事,不要追忆故人。

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阿刃。如同蜘蛛一般善于隐匿在暗处的猎手对他说,这和你挥剑一样。找到它,斩断它,然后抛弃它,这样就能够重获自由。

但他要的不是自由。刃在言灵的效力之下从过往残破的记忆中寻找应当被裁剪的片段,就像是稚童握着画笔那样毫无章法地涂抹。他觉得自己应当遗忘过去,忘记和善豁达的匠人给他戴上长命锁的手,换着花样来哄一个小孩的狐人姑娘手中各色的糖果,携手作战的挚交友人,还有罗浮的春天——是的,还有春天,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他竟然还没彻底遗忘春天。

仙舟洞天内的一切风霜雨雪和日月更替都是机械造就的产物,虚假而又稳定,不会随天时的变化而产生波动。与父母一同度过的四季已经太过遥远,其中并不是那么鲜明的春天更是近乎忘却,像是仙舟很久很久以前流行过的哑剧电影,从头到尾只有黑白两色,无声地上演一出又一出爱恨相逢和离别。曾经的铸剑师记得师父坠在耳朵上的红烛,与自己戴着的是同一款式,身上黑红配色的衣物用金线勾勒出朱明随处可见的火焰纹章,幼时记忆之中最鲜亮的色彩则是被击向高空的火树银花。

之后他和白珩一起乘着商船去了罗浮……对,罗浮。男人抱着长剑,安静地蜷缩在休息室的一隅,脊背贴着墙壁,垂下头去,慢慢地将破碎且混乱的记忆拼凑在一起。除去被一并称作“云上五骁”的战友之外,刃有时候也能够想起别人,譬如他在工造司里面孔早已模糊的同僚,譬如总是因为一些奇思妙想而炸了炉膛的徒弟,又譬如吹过玄机坪的一阵春风。

彼时的剑士还没有得到“刃”这个冷硬而又不近人情的称谓,他那个时候还叫作“应星”。春风一样的姑娘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往镕金坊的通道,手中提着的箱箧里装满大大小小的工具,推开百冶工作室的大门。你语调轻快地朝正在绘图的白发男人叫了一声“师父”,随后告诉他师兄又炸了锻造炉。

应星捏捏眉心,叫小徒弟把公输叫来挨骂,同时往你工造司制服的口袋里塞了几颗水果糖。

你白珩姐姐给的——他在你了然的目光中解释道。百冶的口袋里总是会有透明糖纸包起来的彩色糖块,工作台的抽屉里也时常备上一大包仙舟当地小孩喜欢加进牛乳和浮羊奶当中的糖粉,狐人飞行士把糖塞到友人怀里的时候告诉他,说这是和女孩子打交道的最好手段。于是年轻的骁卫看见铸剑师每隔几个月就会拎着一袋水果糖,从长乐天走回工造司时一度怀疑自己眼睛花了,否则一直只对锻造感兴趣的打铁佬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去买糖吃。景元后来才知道应星又收了个徒弟,化外民,和他一样是孤儿,也是个短生种。

你收到过很多糖块,来自师父的,来自白珩和景元的,没见过几次的镜流还有丹枫逢年过节也会捎上一袋,叫应星给你带去。

从一个十三四岁,还会攥着师父衣袖躲在他身后的少女长成大姑娘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仙舟的四季在人力的操控下平稳地轮替,你一年一年地数着日子,等待那一头和师父并无太大差别的白发长至腰际,你学着应星的样子,从居住的小院里栽的一棵银杏上折下一段枝。春天的叶片是鲜亮的薄绿,新发的幼芽像是镶嵌在深色枝条上的翡翠。

比起大徒弟,应星更偏爱你。因为你和他过于相似的身份,或许也因为你有一种让人可以放松下来的魔力。你亦步亦趋地跟随师父的脚步,为云骑军锻造武器,为仙舟人改造机巧的工艺,再平平无奇的机括到了你的手上都会重获新生。铸剑师知道工造司里那群毛头小子对你的形容,他们说你是春天,至少是工造司的春天,走过的路都带着喜悦。

他注视着你,以一个短生种的目光去看待占据生命四分之一时光的春天。后来——后来你死了,毫无疑问,就算没死在罗浮的战乱中也要死在岁月里。

刃抬起头,拿上支离剑回到自己房间。

短生种能熬过丰饶令使掀起的动乱就已经是万幸,他记得你一声不吭地报名去上前线,不仅没告诉他这个师父,连关系更好一些的师兄都没说。还是临危受命继任神策将军的景元无意间从名单上发现你的名字,这才告诉一无所知的友人。他没阻拦,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拦你送死。应星知道他也是一个会去送死的人,更何况他很清楚,春天是迟早都要逝去的。

黑发红瞳的男人眼前闪过一帧又一帧的黑白默剧。他和你身上流出的血是黑的,头发是纯白,像是泼进雪中的墨,晕染开不规则的痕迹。那团黑色溶化,在混乱的画面中变作黑兽,或是蛛网,紧紧地缠缚在喉颈。呓语在耳边响起,质问他为何要苟活,嘲笑他的狂妄与无能。悬挂在房间里的灯盏成了月亮,又在恍惚的凝目之中成为缓慢旋转的齿轮,燃烧着一簇冰冷的阴火。

刃开始想念春天。故乡已经淡薄了的春色也好,罗浮上虚假的春景也罢,总归比地狱多上几分暖意。他徒劳地压抑着长生带来的并发症,直到卡芙卡推开他房间的门。

言灵安抚下暴虐的情绪,卡芙卡再一次对他说,把记忆斩断吧,阿刃。

搜寻,出剑,斩杀,你应当很擅长这个不是吗?

从黑白之中寻找一抹亮色并不困难,杀死活在一段记忆里的人也不难,无罅飞光用痛苦和鲜血教会他如何以身为剑,可足以削去时间的剑锋杀不死一个早已死去的死人。刃杀不死自己,也杀不掉活在回忆之中的你,他甚至无法斩断那枝碧色的银杏,就像他永远不可能客观意义上地抹去岁月。

那个时候他知道了什么?

在那个已然遥远了淡薄了的春天里,他懂得了什么?他明白了残缺,知晓□□的永生必然带来灵魂的碎裂。一个伤残的男人终于见到了伤残,却摆脱不了春天。

再虚假的春日也终究被冠以四季之一的名讳,你在那个春日里叹息着,哀唤着,一步一步挨向死亡。而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

传说堕入地狱之人终有一根蛛丝供其脱困。

他想,这蛛丝早已被春风吹得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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