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历历万乡

01.

“师姐,我要走了。”

这短短一句话被他说了三四日。

自从师父颔首,同意应星跟随狐人飞行士白珩往罗浮去一趟,这小子就每天雷打不动地往我位于朱明工造司最深处的作坊跑。推开门,尚未挽起制服的衣袖,就听见他的声音从屋外飞进来,变成纸上的一条线。

我点点头,口中继续是敷衍的应声,眼睛看着的始终是散落在桌上的图纸。已经比我高一头的应星跨着大步走过来,瞄了两眼图样,问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里到时候必然会因为材料而难以承重。”他指着一个零部件,对我说,又熟稔地从抽屉里找出笔来修改图稿。

“这是那些学徒交上来的年末作业。”侧开身,给工造司的天才让出空间,同时在他开口之前摸摸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的脑袋,“你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应星。”

但是他们交上来的东西真的烂透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皱着眉:师父怎么把这种小事也交给你来处理。

“因为我是你们的师姐。”

师父怀炎在工造司当挂名大工正的同时也是仙舟朱明的烛渊将军,忙起来比谁都脚不沾地,炎庭君倒是乐得看友人被各种事务埋在最底下,然后他就会一边看玉兆的录像一边画设计图。

拜入怀炎门下的故事,仔细说来还有些老套。两个经历了战火,相依为命又无家可归的小孩为了复仇加入联盟,又因为一次偶然的意外展示才华,让大人物起了惜才之心,将互相扶持着活下来的姐弟收作徒弟。在应星和仙舟的其他人看来,故事的确是这样一个发展,过去从未收徒的烛渊将军门下多了两个弟子,无论如何都算是一场佳话。然而现实是怀炎远没有旁人眼中的那般纯粹,至少对于我是如此。

——我要走了,师姐。

改完图纸,应星站直身体,颜色漂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过了许久,才重复了一遍最初的话语。我说,我知道,你要跟着白珩小姐到罗浮去。

在最初,我就和他讲过,到罗浮去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你会有一个更广阔的平台来施展你的才华,应星,你也许会成为罗浮工造司最年轻的百冶。”

“那你呢?”他放下手里的笔,久违地喊了我的名字,“你不想和我一起去罗浮吗?”

白发紫瞳的少年说,白珩已经同意队伍里再多一个巧匠,而师父也答应过,只要我愿意走,他不会阻拦。我闻言笑了笑,双手覆在应星的脸颊两侧,像是过去十余年里一直做的那样,将他的面庞挤出一个可笑的形状。

“我还要陪着师父他老人家呢。要是我们两个都走了,难道让师父一个人看那些让人气得跳脚的设计图吗。”

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的脸始终在我手里揉搓,没办法口齿清晰地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笑着放过他的脸,被搓得通红的面颊像琼实鸟串上的果子,尚未走出青春期的少年恼羞成怒,捂着脸背过身,好像这样就听不见我的嘲笑。

片刻后,他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说,师姐,我知道的,你不愿意去罗浮是因为师父。

“你喜欢他……我知道的。”

应星的话音落定,占地面积不大的小工作室里仅剩下凝固了的风。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背后远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如果仔细掰碎了讲也是一个足够长的故事。而他似乎将我的沉默视作一种肯定,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转过头,眼中的烛焰在跳动。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拨对方落到胸前银一样的长发,调笑他,年纪轻轻的,才十八岁这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吗?

喜欢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应星……至少不是我和怀炎之间的关系。

搭着他的肩膀,将一起长大的少年往门外推。我听见白珩的声音,对工造司里那群年轻的毛头小子介绍罗浮,说罗浮是个极好的地方,是除却她的故乡曜青之外最好的一处仙舟洞天。

等到他被吸引了注意,不再惦记我到底喜欢谁这个讲不清楚的话题,我关上工作室的门,落锁,走到用帘布隔开的一个转角。“应星已经走了,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呢,师父?”

一只生着老茧,又有疤痕的手拨开厚重的布料,从隐匿之处走出一个黑发红瞳的中年男人,身上是月白的衣袍,绣着火焰与流云的朱纹。

怀炎。

我默念一声他的名字。

仙舟朱明的烛渊将军,我与应星的师父,以及我母亲的旧情人。

那份数十年前的记忆直到现在也并未褪色,而现在,它属于我。在童年时代,我不止一次地问母亲,保存记忆的介质究竟是什么,她总是带我来到家中的镜前,指着我额间细细勾勒出的花钿:这就是最好的媒介。

她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说,不用担心我的死亡,亲爱的。

“我会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她所说的另一种方式就是,以记忆的方式继续活在我的大脑里。这并非某种铭记逝者的浪漫说法,而是一个不容更改的现实。

应星那孩子还是急躁了一些。怀炎这样说,同时转到我身后,从袖中取出一根纯银打造的长簪,手指轻缓地捧起我蓄到腰际的长发,动作熟练地挽出一个发髻。面前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而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姿态与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没有太大区别。

普通师徒之间哪里会做到这一步呢——侧着头,像是院中充作景致的一处水潭拥抱落花那样承接来自对方的轻吻,交叠的嘴唇遮掩的是纠缠不休的舌,束好的长发被手指抚得凌乱,连带着扣好的衣衫都解开,露出颈间尚未消退的痕迹。我攥住他的衣襟,将炉火似的纹样揉得发皱。

怀炎看见胸前与颈窝处的红痕,停下动作。那是昨天夜里留下的东西,一同被留下的还有蹭到红肿的腿根,包括我现在戴着的那根银簪,也是昨夜在将军府主卧的床榻上由眼前人亲手摘下的。

“这不是您留给弟子的教诲吗,师父?”我揽着他的脖颈,没有去遮掩那些痕迹,“这是你的选择,怀炎。”

选择将我和母亲视作同一个人。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怀炎的体贴入微抱有疑惑,他所做的远远超过一个师长对弟子应有的态度,无论是亲手置办衣物,还是花上几天去寻找最合适的籽料打造首饰,这些举措均被冠以“爱护”之名。他对应星和其他友人解释说,女孩子总是要富养的,这样才不会被毛头小子所骗。我从未相信过这类解释,我更愿意相信他在通过我去看另一个人,譬如我的母亲。

拜入怀炎门下时,我十六岁。

其他女孩在十六岁时会干什么呢——读书,绣花,或者谈一场恋爱。总归不是跟着其他人一起乘上仙舟联盟派遣来的星槎,以难民的身份暂居仙舟。被步离人毁去的旧地仅余下满目的战火,一场突如其来的争端造成死伤无数,这其中包括我的母亲,也包括应星的父母。

尚且年幼的孩子紧攥着我的手,紫色的眼中倒映赤色的火焰,被燎烧过的银发尾端留下铁锈似的焦黄。大人已经死了,死在某个天色将晓的黎明,阳光驱散了黑夜与寒冷,却无法洗去遗体上的血迹。怀里抱着应星,听见他低哑到几乎微弱的呜咽,我将他搂得更紧,告诉他,我们会活下去的。

我们会活下去的,应星……我们会活下去的。

然而我也没有任何信心。这个星球还有多少幸存者,追逐丰饶的脚步射出箭矢的仙舟联盟是否会抵达此处,谁都不知道。母亲曾说过,她在年轻的时候与某个仙舟男人有过一段感情,当年还是个匠人的青年如今据说已经位及将军。

数日后,绘有火焰纹章的星际航船停泊在这个满目疮痍的星球,飞艇之中走出一个披甲执戈的男人。我看见他,下意识把应星挡在身后,额间的花钿在此时泛起剧痛。强忍着疼,跟着自称朱明仙舟云骑军的士兵走到被叫作“怀炎将军”的男人面前,我听见他下意识地叫了一个名字,我母亲的名字。我摇摇头,告诉怀炎,说母亲已经死了,我只不过是她遗留在人世的孩子。

“那么……你要和我一起到仙舟去吗?”他放缓声音,弯下腰问道。

我问他:应星呢,他要到哪里去?

怀炎看了看应星牵着的手,说,这孩子会和我们一起到仙舟朱明,他会进入工造司,成为一个学徒。

而你——他赤金的眼瞳望向我,望向那个与我有着相似面容的女人:你会成为我的弟子——烛渊将军的弟子。

本篇写作时间在怀炎实装之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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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历历万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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