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我尚未远离故乡,来到这庇尔波因特替公司处理业务的时候,我的父亲,茨冈尼亚-IV星球的埃维金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口蜜腹剑又善于钻营取巧的欺诈者就曾对我说过,永远不要对他人放松警惕。他在那时候想要表达的意思或许是常在河边走的人迟早要栽进河里,叫我不要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怀有多余的感情。
这对于埃维金人来说是几乎被镌刻在本能里的行为,而茨冈尼亚的其他族群更愿意称其为一种独属于埃维金的天性——尽管这个词汇常常含有贬义。对此,埃维金人从不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在他们眼中,在我们眼中,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一种夸奖。
或许我尚未同他人讲过太多关于家庭的往事,以至于不少人都以为成为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级干部是一场借由星风吹来的好运,或是某位无名小卒终于像是流行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得了大人物的青眼。实际上我的家庭由四人组成,父母,我,还有家里一个从茨冈尼亚的荒漠里捡回来的小鬼。
那小鬼被带回家的时候不到十岁,却和每一个埃维金人一样无法避免地让身上沾满了精明和市侩,还有黄沙与泥灰。而我比她更小,身高甚至没有齐平。她的双脚刚刚挣脱父亲的手臂触及地面,我和母亲就看见那丫头叉着腰问父亲:说好的豪宅呢?
“有家人安居的住所,怎么不算是豪宅?”父亲回答,随即叫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多添一副餐具。自称卡门的小姑娘坐到餐桌边,等到母亲将炖菜端来,她用木勺指着锡鑞制的锅,问父亲盛宴在何处,宴席上用小火慢慢炽烤的肉排又在哪里。他指指锅里切成小块的马铃薯与番茄,反问卡门牛羊肉是否是从牛羊身上割下的部分。头发蓬乱得比树上鸟窝好不到哪去的卡门撇撇嘴,不再试图与父亲进行埃维金人之间的诡辩。
我和母亲坐在另一侧,看着她用沾着擦不净油污的木勺盛出锅内的炖得软烂的萝卜。随后父亲宣布,卡门将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在一开始,不论是我和母亲,亦或是卡门本人都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我们母子两个知道父亲有时就算是对家人也会开些无伤大雅小玩笑的本性,明白自他口中说出的一切话语都应对其真实性报以怀疑,直到他拦下准备告辞的卡门,让母亲找出一条她以前不再喜欢的红色长裙给卡门穿上,对方才愣怔着被带回卧室里。
就像我根本没想到卡门还会去而复返,她也没料到母亲竟这么轻易地就同意让一个外人成为家庭新的一员。她身上套着母亲收入衣柜已经好几年的短裙,身高上的差异让这件红色天鹅绒的衣物下摆遮住光着的脚,而我躺在床上,抱着被子从被蠹虫蛀出的孔洞里瞄她的脚面。
卡门的眼中带着几些局促,终于变得像个货真价实的小孩,而非集市上支起摊铺用纸牌与水晶球觊觎未来,又油嘴滑舌地恐吓客人前方遍布荆棘的卜者。于是就如同母亲接受她做女儿,我也接受了她成为我的姐姐。
话虽如此,直到今日我也不明白父亲究竟是看中了卡门的哪一点,或者哄骗他人本就是埃维金人的一大乐趣所在,倘若茨冈尼亚能入得了假面愚者的青眼,他说不定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而现在说什么都太晚。
还是讲回到我那个姐姐吧——她比我大上四五岁,有时候表现出的样子如同一个年纪有我两倍的成年人。父亲将这归因于卡门的从前,一个在荒漠里摸爬滚打存活至今的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应当怀有敬意。
“毕竟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连喝水都需要我和你妈妈喂。”
卡门走进来时恰巧听见这句话,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我瞪了她一眼,随后又看见她来到面前,问我要不要去参加卡卡瓦祭典。那天她依然穿着母亲的那条红裙子,面料是低劣的天鹅绒。
我小时候没见过世面,眼睛能够看见的最遥远的东西是茨冈尼亚泛着黄灰的天空,看见的最近的东西是每年特定的几个月由星风吹入眼球的沙砾,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她很适合那条天鹅绒的红裙子,遗憾的是面料实在不怎么样。埃维金人相对来说不那么精通贸易,茨冈尼亚的其他族群也不愿与我们在关乎金钱的地方多加来往,即便过去了这么久,埃维金人欺诈星际和平公司与博识学会的案例依旧是市场开拓部和追随博识尊的前辈教育后来者的反面教材。
卡卡瓦祭典是埃维金人的独有节日,用来迎接大地与群山之母的芬戈-比约斯神的重生。姐姐卡门被选中为祭神的使者,届时她将披上花纹反复且绣上了山与水的织毯,在左掌上用油彩描绘出三只眼睛,将亚麻色的长发用绿松陨石仔细地点缀编织。待到祭祀的舞蹈结束,她用以束发的祭器“轮回纽结”将被投入火中,光辉的神性升入夜空,化作炫目的极光。
作为卡门的家人,我当然见过她在紧闭门扉的房间里起舞的模样。一袭红裙,踮起脚尖舒展双臂的模样像是振翅的飞鸟与燃烧的火,羽毛纹样的织物披在她的肩膀,阳光透过窗户缝隙倾洒在绿松陨石的首饰上。这幅景象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暗自将卡门的面容认作是仁厚黑暗的群山之母在茨冈尼亚的化身,以至于当她邀请我去参加卡卡瓦祭典时,每一次都会干脆地点头。
于是我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攥着父母的衣角,从聚拢的人群里寻找卡门的红舞裙。她站在松木搭起的高台中央,手中是雕琢成目形的绿松陨石,埃维金人传唱数百代的歌谣从她口中唱响。
说来惭愧,那些歌诗的旋律早已被我忘却了大半,自从埃维金人近乎灭族的灾难降临,就再没有人能够歌唱赞颂母神的曲调。和我一同从那场骤雨中侥幸存活的卡门倒是还记得几句,不过她也没活太久。
说到卡卡瓦祭典,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外乡人能够拒绝并且头也不回地离开场地,茨冈尼亚的绝大多数民族都能歌善舞,而埃维金人恰恰是其中的佼佼者。父亲曾在我年幼的时候向我吹嘘,说他的妻子,我的母亲在结婚之前就是祭神的司仪。我并不相信从父亲口中说出的鬼话,直到母亲得知卡门要为地母神献舞,她才主动提出要教自己的养女传统的舞步。
埃维金女人擅长占卜,觊觎命运的途径无非就是纸牌,鼠尾草摆成的六芒星与白水晶雕琢的圆球。我不知道母亲是否通过云雾的轮廓和山石的形状预见比约斯神的彻底陨落,我只看见她反复纠正卡门的双臂姿势和手指的动作。
“要是惹怒了地母,她必要降罪于你。”母亲这样说。就像我看得出来,她也能够意识到卡门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对比约斯神的崇敬,只是卡门更善于伪装。母亲并非没有和族中老者提过要换一位少女来为地母神献上轮回纽结和颂词,然而那些老人无一不认为卡门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的理由甚至都很简单。
他们对母亲说:她穿上红裙子跳舞的模样简直和你当年一模一样。
于是当他们得知那条红色的天鹅绒舞裙已经换了新主人,且那人正是卡门时,母亲就不再有任何达成目的的可能。我听闻此事已经是尘埃落定,卡门被母亲严厉教导了一整天后躺在床上,眼中没多少疲惫。“你觉得这个欺诈的把戏怎么样,卡卡瓦夏?”她亚麻色的长发像是铺展开的白沙一样散在肩上,色泽瑰丽的属于埃维金人的眼瞳之中流露出戏谑,“骗得了别人不算本事,能把自己人也骗过去才技高一筹。”
我没有答话,只是和过去一样,替她盖好被褥,然后转过身将狭窄的床留一半给卡门。她的脊背紧贴我的脊背,长发堆在我们两人的颈间,发梢擦过皮肤的痒意使我下意识地想要拉开距离。此时卡门则突然转身,原先背对的姿势转变成一前一后的侧躺。我听见她问我:卡卡瓦夏,你为什么不去参加今年的祭典?
“是不想再看见我跳舞吗?”
“……”
去年我照例前往群山环绕的祭坛,和台上起舞的卡门还有其他埃维金人一道唱响赞颂大地与群山之母芬戈-比约斯神的歌谣。在祝词里,祂的存在便是与万物共存的不朽,祂在每代历□□转中的毁灭亦是新生。我记得祭典夜晚的极光,紫与蓝的交织,昼和夜的融合,绚丽的光辉就这么从远处向头顶流淌,最终从山巅滴落在埃维金人的眼睛里。
在原本,我以为今年的卡卡瓦祭典只会与从前一样,恰巧星际和平公司在当时准备从茨冈尼亚带走几个本地人去庇尔波因特当学徒,于是我留在家里,翻阅卡门放在房间里的手抄本。我的父母从未极力要我求学,也许是家庭的环境不允许,也有可能是他们觉得埃维金人只要还能说话就已经约等于拥有了全世界。卡门是埃维金人当中为数不多的识字且会算数的孩子,旁人只当是我的父母手把手教导了这位收养的长女,而我们却清楚她自一开始就明白如何像个经验老道的商人那样计算盈亏。父亲从未对此抱有担忧,只当这是母神的垂青,而卡门是命中注定的祭神司仪。
我翻过一页书,上面用炭笔留下的字迹干净得不像一个普通小姑娘写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卡门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来呢?我一度猜测她是某个富豪家走失的千金小姐,否则也不会懂得许多连大人都尚未明晰的世事。
她曾说她在茨冈尼亚的某地见过近在咫尺的星风,恒星表面升腾的气流卷携破碎的陨石从天而降,在气层的摩擦之中变作璀璨的流星雨。我不知道她所说是真是假,更无处求证,即便如今明白茨冈尼亚的确位于星风交汇肆虐之处,也没有机会亲眼见证她口中的盛景。
而我那时对外界的一切了解都是源自卡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