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贝洛伯格的士官学校里，人们总是能够看见一些贵族家未来的继承人与出身平民的学生泾渭分明地坐在礼堂的两侧，像是很久以前由无名客带来的传说中，一阵东风为带着子民出逃的圣人分隔成两半的海。
不过这其中也有例外。譬如朗道家的长女总是喜欢拉上她小了两岁的弟弟往另一半边跑，去找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却又能把大多数同学按着打的年轻姑娘。有时候跟着希露瓦一同过来的是未来的大守护者可可利亚，矜贵又能力出众的金发少女让希露瓦偶然结交的友人走到上层社会的众人眼中。不少学生希望通过这一渠道接触大守护者，然而当他们趁着自由活动的时间走到克莱尔的面前，一点不顾忌形象径直盘腿坐在地上的棕发绿眼睛的女孩伸出手指按住怀里乐器的琴弦，反问道：未来的大守护者是谁啊？我认识的只有可可利亚。
“所以你真的这么回答他们了？”希露瓦调试完电吉他的音色，眼中流淌着明快的笑意，走到可可利亚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将电吉他递给她：想不到贝洛伯格现在还有人不知道你呢，未来的大守护者——
你就别再调侃克莱尔了，希露瓦。
自被选为继任者之后就经受着最严苛教育的可可利亚双脚搭在堆满了纸张的长桌上，坐着的靠背椅摇摇晃晃。她此时的模样要是被跟随身边的礼仪老师看见，不管对方是不是贝洛伯格将来的大守护者都少不了来自几位长着鹰钩鼻和高颧骨的老妪挥动教鞭的呵斥。金发及肩，尚且年轻得有些青涩的女子手指跳动就是一段如雷光般迅疾的和弦。
作为话题主人公之一的少女没有理会希露瓦和可可利亚的交谈，只是抱着由地髓取暖器改造的手炉，整个人缩在宿舍床铺的一角在纸上写写画画。见到陷入工作状态的友人，希露瓦感慨了一句，说克莱尔她根本就不适合来读士官学校嘛。
实际上不止是希露瓦，就连克莱尔本人都觉得听从他人的建议来士官学校就读，准备随时加入银鬃铁卫保护脚下残留着一两分暖意的城市是一个堪称错误的选择。她是擅长打架，可那是和下层区的那些孩子们打出来的经验，没有章法，没有逻辑，纯粹为了击败对方而练就的本领。像这样的能力，放到下层区足以威慑一方，却始终无法融入上层区训练有素的军队。
克莱尔还记得来到士官学校报道的第一天，她穿着不太合身的制服站在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少年少女们之间，板着脸听教官用足以惊动雪崩的大嗓门训话。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她因为个子矮小站在第一排，那个教官就立在她面前，喷了她一脸的唾沫星子。放在生活着地髓矿工与流浪者的下层区，有人胆敢把唾沫溅到她脸上怎么说也该被瞪一眼。
父母未知的少女学会的第一句话是矿工们喝醉了酒之后从嘴里冒出来的贝洛伯格粗口，施展拳脚的第一个对象是抢了她糖的孩子王。直到那时人们才意识到又瘦又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到十岁的小姑娘和铆钉镇那些由医生娜塔莎抚养长大的孩子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后来捡到克莱尔的是史瓦罗——或者说被缠上的是史瓦罗。
昔日存护遗留在雅利洛的计算机体苏醒在覆盖了白雪的山岩之间，离开沉眠之地没几步，就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孩跪坐在冰冷的雪中，双手捂着眼睛。存储在机体里的知识让史瓦罗经过计算后得出对方很有可能因雪而短暂失明的结论，他踏过积到小腿深的雪，伸出手臂将不停流泪的克莱尔抱起。
你患了雪盲。高大的机械造物语调平直：你应该接受治疗。
克莱尔知道雪盲。她见过不少前往雪地里勘测地髓矿脉的工人紧闭着眼睛由同伴搀扶着回来，他们失去了视力，在雪地里，在下层区难以多看见一眼的阳光下。见多见惯了阴暗的眼睛不能看见雪和太阳，那对于常年留驻下层区的人们来说从来都不是温暖的象征，它们代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去的人白白浪费的三至七天的光明，代表一个家庭将要忍受一周的糠皮和冷硬到无法咀嚼的黑面包，代表夜晚徒劳地尝试着点燃的潮湿得能挤出水来的薪柴。
她不能看不见。
年幼的女孩坐在和雪一样冰冷的钢铁的臂弯里，面料粗糙的布料沾了水敷在眼上。
克莱尔那双刚一见面就被希露瓦夸赞的绿色眼睛是整个下层区都少见的东西。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那是春天，随后很快就被年轻些的人嘲笑：别说下层区，连贝洛伯格上层区的那些贵族老爷恐怕都没有见过春天。
他们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再一次回望襁褓里的女婴碧绿的眼睛，想的是他们比上层区幸运得多，至少他们见过属于春天的绿。
打断克莱尔飘走的思绪的是希露瓦，她爬上床铺，凑到对方面前挥了挥手，问她你在听吗，克莱尔？我们刚才在说下周模拟演习的事情。
“我听见了，和后几届的那群小子一起是吧？在哪里？”
“在城郊的那片雪原。”
她放下纸笔，钻出被褥的动作因希露瓦的回答而停滞了一瞬。
怎么了？
可可利亚开口询问。
“没什么，只是想到我那个留在下层区的小妹妹而已——克拉拉要是知道有这么大一片地方可以打雪仗大概会很高兴。”克莱尔找了一个借口掩饰她对于雪地的那么“一丁点”恐惧。
城郊那地方她去过，和现在已经逐渐形成聚落的遇见史瓦罗的那片雪地相比只大不小，那里更是仅剩一片苍茫的白和铁黑的岩石。
上一次走那条路是和希露瓦的弟弟一起，去帮希露瓦找一种可以拿来制作电吉他和贝斯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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