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与血

我喉咙酸涩,眼眶被寒冷的空气冻得格外刺痛。

昨夜难得鲜活的琼斯小姐,真的撞死在这片荒凉的墓园。

安妮的亲人们陆陆续续来了,一阵恸哭。

不过据说她的父亲还在远航大洋行商,消息一来二回,赶回来估计也至少是一个月之后了。

而后来的事,也就是预料的那些,被约谈,做记录,各种事。

而我脑海里一直是安妮那张苍白的脸。

或许还算幸运,院长并没有为难我,只调去后面那栋矮小的灰楼做一些杂活。

“谁能阻挡一心想死的人呢?”护士们常常说。

3.

我时常想起琼斯小姐,也总是梦见那夜她笑着躺在墓园的雪地里说听见大雪融化,下一秒瞳孔涣散,血液四溢。

那样温和而美丽的安妮,怎么会选择死亡?

其实我知道,大多数病人时常疯狂哭泣和嘶吼,而安妮的痛苦不同。

她总是安安静静的,拼命咀嚼生咽自己的情绪。白皙的手臂时有指甲的掐痕,有时候会听到她细碎的哭泣。

那些动静,就像扎到细碎的木屑一样微小,直到密密麻麻地布满身体后,她便从容地死去。

周围的护工女孩们也时常讨论起她。

“富人家的小姐,命却不好,可惜未婚夫不待见她,娶了新的。”

“这么年轻。”

“听说为了个男人死的,怪可惜。”

“自己精神有问题,迟早出事的。”

“……”

医院从不缺乏死亡。也就过了一周不到,安妮·琼斯的名字就鲜少被提起。

4.

早早醒了,没有睡意,我潦草地冲了杯滚烫的花茶,去楼梯间晃悠散步。

我第一次登上那座黑漆漆的钟楼。

楼顶空气还不错,能望见我曾经工作的主楼背影。

向下,我又看到那片墓地,雪地早就融化,墓地变成了暗沉的灰色。还是冬天更美丽些。

不过墓地要什么美丽呢?但起码琼斯小姐喜欢大雪天。

发着呆时,清扫阁楼的婆婆上来打扫灰尘,我们各自把对方吓了一跳。

“上帝……”她嘟囔着,“还真的好久没在钟楼见到人影儿了。”

我道歉:“钟楼风景还不错,就是太冷啦。”

她笑了,皱纹漾开:“是啊,风景还不错的。有个姑娘,早些日子也经常来这里坐着看风景。”

“还真有人经常来这里?”

“是啊。”她熟练地清理着大钟里的灰。

“这钟不是都坏了么,您还经常来打扫?”

“没坏,就是被锁上了。那姑娘是位病人,偷跑上来的,老是去摇这口钟,被发现了就没允许出来了。”

像是回忆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老人眼神温和。

“是这栋楼的病人吗?”

“是啊。中国女孩。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中国人呢。”

可是在这栋小楼里,我没见过什么中国病人。

奇怪的好奇心让我在午餐时,问了一位在这儿工作了很久的老护士长。

“中国病人?”她把手中的药剂放了放,思索了一会儿:“是有一位小姐。”

我的心突然就开始急速地跳了跳:

“那她在哪号病房?”

“好像是死了。”

“多久死的?”

“不清楚了。你去407病房看看,那间病房经常安置外籍病人,有张床空着的话,就是她的了。”

走到407病房时,我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

没办法,太多灰尘了,好暗,这间房子这样密不透风,怎么能把人安置在这里?

这栋楼的病房规格一般是五六人一间,而这间黑屋里竟塞了十张床。

右手角落里的一间,被子有些发霉,没有生活痕迹。床褥薄得可怜,在干燥阴冷的都柏林更是硬得像块塑料片。好久都没有活人躺过,像露天的棺材一样冰冷。

只有床尾的姓名牌忘了更换,勉强证明这张床曾经被人用过。

"Zhao。中国。精神科。2月25日呼吸衰竭死亡。"

而2月27号晚上,是琼斯小姐自杀的日子,仅仅两日相隔。

诚然我知道寒冬难熬,奥辛伯格这段时日里死去的病人少说有六七个,这算不上什么巧合。

但直觉总告诉我,这位姓赵的东方女人无形中和琼斯有关。

很荒谬而无厘头的猜测,毕竟她们在这座医院里,一前一后,压根没见过面。

但我固执地想去更多地了解她。

即便卡片上连她具体的名字都没提及,宣誓死亡的字迹都潦草得要命。

5.

午餐时,我端着盘子主动坐在护士妮娜的前面,露出笑脸。

“嗨。”

她有些意外,但还是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礼貌笑容来:

“史密斯护士,是吧?”

我问了她是否还记得上一个照顾的病人,在407房间3号床。

妮娜表情有些难看,似乎是责怪我吃饭时提一个不久前死去的病人有些晦气。

“赵吗?”她怪异地撇了一眼我。

我点头。

“有点印象。不过,她整日像个疯子,你懂的吧?”叉子卷起一小捆面,她撒了些胡椒上去:“整日嘟囔着,时而偷跑上去摇那口钟,时而趴在窗台盯着前面那栋主楼,不肯睡觉,又叫嚷着想要报纸看。”

“谁还有闲情给一个住灰楼的精神病人找报纸呢?”她讽刺地笑起来。

我盯着妮娜的脸,这下是真的没有胃口了,皮笑肉不笑地问:

“她要的什么报纸?”

“什么南京,什么中国,估计是以前待的地儿吧?嘿,你说她是不是偷渡来的?又碰巧是疯了。”

她反而问起我来了,叉子卷得愈发有劲。

南京?我心跳加快起来。

是那个南京吗?

是不是安妮念念不忘的南京?

耳旁妮娜还在夸张地模仿并咯咯笑着,我却脑袋嗡嗡。

“她被埋在哪里呢?”

妮娜怪异地瞥了我一眼,收回了笑容,觉得十分没趣,拿起了餐盘走了:

“不知道。”

也是,对于来历不明又无亲无故的病人们,多半是从墓园里随便找块空地草草下葬。

6.

我久久不能平静,鬼使神差地又去了407病房。

床底,窗台,抽屉里,都没有关于赵小姐的任何东西,好像没有存在过似的。

我又跑向钟楼。

阁楼那样小,只有一堆杂物和一盆生灰的枯花,阳光刚好能照在上面。

地面靠墙处,我见到了一张英文报纸,捡起来扫了一眼。

在众多新闻中,有一行字样蜷缩在角落里:

“日军南京大屠杀持续至今,死亡数字不详。”

是那位赵小姐的民族历经的苦难么?

简短的一行字,印刷的墨迹都被磨没了。她一定一读再读,读了很多遍。

而背面,是密密麻麻的中文字,我不懂,但我看到了末尾空白处,有人拿铅笔写下的字迹。

歪歪扭扭,像婴儿刚学会握笔而在稿纸上胡乱划下的。

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Annie Jones.

安妮·琼斯。

7.

作为奥辛伯格一名默默无闻的护士,我每天都在灰楼干着枯燥的活计,行尸走肉一般。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它像浆糊一样粘稠在我的心脏,让我想迫切地做些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夜里升起,我压根睡不着觉。

安妮和赵小姐一定认识,可在奥辛伯格医院,她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吗?安妮是因为赵小姐的死,而选择死亡的吗?

可二人从未见面,又怎么知道赵小姐何时死去的呢。

况且,报纸这种文化用品,又怎么会分给灰楼?富有人文关怀的奥辛伯格医院反正不这样。

8.

次日清晨,在职工们的早餐时间,我再次踏入主楼。

好吧,我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

刚入医院时,我是负责管理档案室的,护士长问了一把钥匙过去,我便复刻了一把自己用。

后来,我又被分配给楼上的病房做监工,档案室的钥匙便留在我这里,再也没有使用过。

而我离开主楼时,没有人记得这样的小事。

前排柜子上,贴着琼斯小姐的黑白照片,没有笑,安静又柔和的长发披在肩上。

打开柜子,里面物品很多。我还瞧见了很久前送给她的礼物,一本关于南京文物的精装书。

我不知怎么就有些想流泪。

层层叠叠间,我看到了安妮的日记本。

那本日记从她来时便放在枕头旁,夹着一支昂贵的钢笔。

她总是写啊写,时而笑时而哭泣。

有好几次写日记时,我来给她更换棉被和桌布都不知晓。直到我靠近,她才吓得一耸肩,然后安静地合上它,也从不生气,只是叫我的名字,柔声地笑着跟我打招呼。

那样美好的琼斯小姐。

那天晚霞很灿烂,我坐在阁楼那口钟旁,第一次翻开那本泛黄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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