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川深处,有沉闷的冰裂声。
全川封冻的融化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发的迅速与激烈,水底的冰块碎裂上浮,被冻在其中的少许鱼虾颤抖几下,飞一般的逃窜。
生机复苏。
而楚南冠却觉得冷,以至于手指都有了不可自抑的颤抖。
他将一块块骸骨堆叠起来,有的颜色微微透明,那是还没成年的小鲛人,有的是纯白的,那是正当盛年的成年鲛人,还有些颜色偏灰,那是本该安享晚年的老鲛人。
不同颜色,带着不同伤痕的骸骨沿着某种顺序堆叠起来,骨与骨之间相互呼应,有银色的线条在一块块骸骨上亮起,勾勒出一幅瑰丽的阵法。
那阵法陌生又熟悉,是楚南冠不完整的传承记忆中留存的片段。它就像如今的楚川,完全的冰封让楚川下的一切都和楚南冠离开时一模一样,包括当年激战时,在两侧石壁上留下的刀削斧砍般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在经年之后再见,又是那么的陌生。
最后一块骸骨落下,阵法彻底亮起,白骨堆向内塌陷,塌向阵法的中心,塌向不可知的鲛人长眠之地。
白骨自中心处开始,被阵法一点点吞噬,弥补似的,有半透明的魂魄自阵法中心游出。
他们人身鱼尾,初现时身上都带着惨不忍睹的伤痕,待他们游过阵法,游到楚南冠面前时,身上的伤痕已然消失,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带着笑意看着这位活着的同族。
曾经的楚川鲛人族群庞大,楚南冠认识其中的一些,可以叫出他们的名字,还有一些,却只是脸熟。而无论生前是否认识,已经化为魂魄的鲛人看楚南冠的眼神中,都带着欣慰的神色。
——你回来了。
他们无声的说。
——欢迎回家。
燕半雪站在楚川边,能感觉到水面下沸腾的灵力,一边的阿末显得很紧张,绞着手指,坐都坐不住。
突然有两个音节破开水面,在岸边响起,是燕半雪听不懂的鲛人语,声音从水中传出很是失真,但依稀,是楚南冠的声音。
阿末一下子跳起来:“我要下去了。”他看了眼燕半雪,仿佛想从他这里获取力量。
燕半雪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说“好。”
燕半雪能感觉到水下的灵力虽然冰冷却很是柔和,他同样能够感觉到,有属于鬼修的阴冷灵力,在不远处窥伺。
杜松偏执,行动向来迅速,他盯上楚南冠,就绝对会盯得目标烦不胜烦又防不胜防。
所以燕半雪又说:“放心。”
阿末下水,尾巴一甩,往楚南冠所在游去。
他还没看见楚南冠,先看见了半透明的鲛人魂魄,魂魄有那么多,几乎铺满了他目力所及的整片河床。
阿末迟疑了一下,他无法判断让他迟疑的是恐惧还是其他什么情感,他年纪太小,分辨不清,而唯一切实且能给予他安全感的存在——楚南冠,又在他迟疑的刹那就向他伸出手,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过来。”
阿末蹿到楚南冠身边,紧张的抓着他的手。
楚南冠回握他的手。
数不清的鲛人魂魄从他们身边经过,抚摸阿末的额头与肩膀,传达对后辈的祝福。
阿末握着楚南冠的手,他身量小,不特地抬头的话,视线最多只到成年鲛人的胸膛位置。
一位又一位鲛人从他身边经过,头上肩上不断落下冰冰凉凉,却又很温柔的触摸。阿末有些晕晕乎乎,开心与难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心里,让他鼻头发酸。
但他想,自己是男子汉,不能轻易哭鼻子,于是认真的把眼泪憋回去。
然后有人停在了他面前,没有离开。
沉闷的冰裂声,流动的水声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阿末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停在他面前的,是一男一女,两名鲛人。
和楚川所有的鲛人魂魄一样,阿末不认识他们。但和他们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小鲛人松开了楚南冠的手,扑了过去。
而那两名鲛人张开手臂,接住了他。
阿末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在离开眼眶的瞬间化为珍珠飘落。小鲛人无措的回头看楚南冠,后者微微弯起嘴角,对他点了下头。
于是阿末确定了,他张嘴,喊出了称呼:“父亲、母亲——”
阿末的母亲同样在哭泣,她的泪水化为灵力散开,以至于身形更加透明。
她将阿末塞到丈夫怀里,对着楚南冠行了鲛人中最郑重的一礼。
她这一礼仿佛一个信号,所有鲛人魂魄都弯下身体,向楚南冠行礼。
四面八方都是行礼的鲛人,楚南冠根本避不开。
他垂下视线,双手不自在的握了拳:“我……没能做什么。”
鲛人魂魄不语,维持着行大礼的姿势。
这是感谢,又仿佛某种仪式。
楚南冠猛地反应过来,绷直了身体,转过身。
在他身后不远处,在层层鲛人的拱卫之中,还有一道鲛人魂魄。
这道魂魄比其他鲛人的都更凝实,恍如还活着一般。他看起来那么伟岸又那么强大,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倒他。
楚南冠的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父亲。”
鲛人魂魄伸手按了在楚南冠的肩膀上,“你长大了。”
他显然是个严肃的父亲,隔着生死,也未曾有什么柔和的表情,一句“长大了”,几乎已经是他全部的柔软。
按在楚南冠肩膀上的手抬起,指尖触到他眉间:“欢迎回家。”
指尖与眉间相触的地方亮起微弱的白光,像是透进水底的一点月光,微弱柔和,却穿越了亘古的时光。
定国公一早就说过,他封印在水潭中的,是鲛王珠,而被这么称呼的鲛珠属于楚南冠,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但同燕半雪一样,楚川鲛人遭逢浩劫那年,楚南冠同样太过年幼,尚未获得鲛人王的传承。
而今隔着百年的时光,隔着生与死,鲛人王的传承从楚南冠父亲的指尖,一点点刻入楚南冠的记忆,不完整的传承充实、串联起来,连续而完整的鲛人历史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楚南冠看见漫天火海中,自己的父亲救下了落水的孩子,将他带去了战场的边缘,他让孩子不要回头的往前逃,自己却一转身,回到了尚未来得及撤离的族人们身边,回到了没有出路的绝境。
才找回不久的鲛珠,在浩如烟海的传承冲刷下岌岌可危的颤抖着,共鸣着,尖锐的疼痛亦如潮水,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席卷全身。
然而族人围绕中,楚南冠仿佛一无所觉,瘦削却挺直的腰背有了和父亲类似的伟岸与坚强。
楚南冠听见了湖水冰封时特有的声音,稍稍往水面上投去了一分注意力。
燕半雪握着裁雪刀,踩在湖面上,阴冷的灵力蔓延,楚川水面从他脚下开始,飞快的结出厚重的冰层。
冰层中饱含燕半雪的灵力,能穿窗入户的鬼修,穿不过这层同样由鬼修制造的障碍。
燕半雪不知道水下楚南冠在干什么,但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必然代表着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藏在暗处的鬼修因此蠢蠢欲动。
裁雪刀铮鸣,燕半雪拖着调子:“出来吧。”
藏在暗处的鬼修倒也干脆,一个个现出了身形,有十数位。他们统一藏身于黑雾之中,看不清身形,连声音都是模糊的:“西域域主,行个方便。”最靠近燕半雪的鬼修开口,“我们的目的只是鲛人。”
他们隐藏面目的缘由自然是忌惮燕半雪,即使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燕半雪不在全盛时期,但积威尤在,而且没人知道燕半雪恢复几成了,也没人知道他有什么底牌。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想和域主对上。
但南域域主杜松不会管这么多,他只看得见楚南冠,至于楚南冠身边有谁,那是办事人需要处理的事情。
燕半雪自然不会让:“他是我的客人。”是域主的座上宾。
鬼修反应很快:“我们自然也是邀请鲛人至南域做客。”
燕半雪:“要截胡我的客人?你们恐怕不够格。”
燕半雪说完,对面的十来位鬼修一时没有动静,但燕半雪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灵力流动,在传音交流着什么。
燕半雪握着刀等着。
鬼修没让他等多久,突然间齐齐向他攻来!
燕半雪“啧”了一声,裁雪刀横出,刀光所过,有鬼修被一切两段,亦有被重伤的,惨叫一声,委顿于地再不能动弹。
燕半雪诧异,这批鬼修未免也太弱了些。
一刀拦不下所有鬼修,站得离燕半雪最近的那名鬼修躲过刀光,欺近燕半雪身侧,燕半雪回刀一拦,仿佛漫不经心挽了个刀花的招式,带着凌冽的杀伐之意。
那鬼修明明敏捷的躲过了燕半雪的第一刀,欺近之后却变得迟钝,直接被燕半雪的第二刀甩了出去,同样趴在地上不能动弹,挣扎着想爬起来。
燕半雪哪里还能看不懂,这群鬼修不想和他对上,却迫于南域杜松的压力,不得不进攻。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装作不敌,带着一身伤回去也好交差。
燕半雪心想:这做戏也做得太假了。
但……就如他们愿吧。
南域人心不齐,上面下命令不过脑子,下面人办事阳奉阴违,西域域主燕半雪自然是相当乐见的。
一场冲突以相当戏谑的方式收场。
燕半雪收了刀,也收了铺满楚川的灵力,冰层没有支撑,立刻开裂解冻。
阿末推开冰块浮上水面:“好、好冷。”
燕半雪把他抱起来,小家伙机智的变出双腿,燕半雪用灵力把他烘干,给小孩子裹上衣服:“楚南冠呢?”
“族长还在下面。”这回他肯用人类的语言称呼楚南冠为族长了,小家伙在细节上相当谨慎。
燕半雪进一步问:“他在做什么?”
阿末说不出来。
燕半雪在小家伙身上留了个印记,把他放到岸边:“别乱跑,我下去看看。”
水底大阵不复,鲛人骨与鲛人魂魄尽数消失,只有楚南冠一个人,蜷着尾巴,微微弓着后背,手臂抵在胸腹之间,闭着眼睛,是没表情的隐忍姿态。
他痛得动不了,即使察觉了燕半雪的到来,也做不出反应,亦懒得强撑。
燕半雪看出了他的不适,但什么都没说,握了下他的胳膊,见楚南冠没有抗拒的表示,就开口道:“你身上好冷。”
楚南冠喘息了一声,他这会儿居然觉得鬼修身上是热的,几乎有些留恋他的温度:“你冻的冰。”
燕半雪不怎么诚心的道歉:“哦,那还真是抱歉了呢。”然后他问,“我弥补下?”
楚南冠:“嗯?”
“比如这样。”燕半雪缓缓的,试探着,抱住了楚南冠。
楚南冠在燕半雪靠近时睁了一下眼,然后又闭上,没有拒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 4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