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栩冬再骑车回到车站时,张扬正坐值班室里背对着他跟几个年轻姑娘聊天。
顾栩冬轻扣了下窗口玻璃,张扬回头看到他才依依不舍跟人说了再见出来。
“我靠,大哥你什么情况。”张扬接过他手里头盔说,“你干脆再晚点过来直接扛着我凉透了的尸体回家得了。”
顾栩冬没理他:“刚不是在里面聊挺开心的吗。”
“那还不是你让我找地方待着呢吗。” 张扬嘀咕。
上车戴好头盔后张扬猛觉得脖子有点痒,随手往后抓到一根黑色头发,很长,还带着些弧度。
“顾老板。” 张扬捏着头发从后往前递到他眼前阴阳怪气,“解释下呗,你这车上什么时候坐过女生了。”
顾栩冬很快扫了眼他手里的东西,放下护目镜后嘴里也没藏掖着:“刚来接你的时候在车站接了个生意,送完她才回来接的你。”
“我靠!”张扬又喊,“我就那么不重要是吧。”
“嗯。”顾栩冬俯身转了下钥匙。
张扬感慨:“真不愧是顾老板啊,随时随地都能开张做生意。”
这话听上去不太正经,容易有歧义。
顾栩冬的声音混着风雪一起从前面吹回来:“再废话你也收费,五倍。”
张扬笑笑立刻闭嘴,然后抓着后座的双手往前搂紧了顾老板的腰。
“滚!”几乎同时,张扬手碰到他身体的瞬间,顾栩冬就喊:“我数三二一,赶紧把手给我拿开。”
他不习惯跟人有亲密接触。
张扬就是太清楚知道这点了才故意使坏“报复”。
顾栩冬性子冷,话也不多。这些年,张扬只见过他对赚钱表现出过极高的兴趣和热情。
就好像顾栩冬的人生只有两件事,赚钱,以及如何赚更多的钱。
进城区,两人随便找了家开着门的饭馆进去要了两碗热乎乎的拉面。
天气不好,顾栩冬一会儿也不打算回商业街开门了。
“顾老板,我真挺羡慕你的。”张扬端起碗喝一大口汤,放下后又长叹一大口气,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关键是还做什么成什么。你说人这命啊,有时候还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是啊,没地方说理。
顾栩冬脸上扯了个几不可察的苦笑。
“汤里给你掺酒了是不是,废话真多。”顾栩冬说。
张扬笑笑没说话,但还是能看出来挺失落的。
本来从哈市回来这一路上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离近家门口了,那种人生挫败感又突然涌了上来。
张扬是瞒着爸妈去哈市参加电竞选拔赛的,原本想的是偷偷杀进决赛然后一把拿个奖牌回来跟他们证明自己说,你们看,我打游戏也一样能打出名堂。
然而事实是,张扬的冠军梦仅到初赛环节就破灭了。
哈市两日游。
都不用让顾栩冬和刘烨继续帮忙撒谎说他们这几天住一起补课学习了。
“吃完送你回去。”顾栩冬说,“怕你喝多了找不着回家的路。”
张扬点头,然后低头。
顾栩冬不会安慰人,也没安慰过人。
他至今所有的十八年人生里,都是一个人咬牙默默承受这没地方说理的命运长大的。
店里很安静,汤面也在慢慢变凉。
顾栩冬没说话,然后在张扬低头的同时,点开购物车里本来想给他留作生日礼物的键盘下了单。
梦想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因为极其难得,所以才格外珍贵的。
他想告诉张扬的是,别放弃,再来一把试试,万一呢。
*
知青苑的房子都长一个样。灰突突露着粗砂颗粒的老旧墙体,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堆满各家废弃杂物,生了锈的横梁自行车、破皮沙发、堆放成山的塑料纸盒……
林安燃转了大半个小区才终于在一盏昏黄闪烁的路灯下找到了林爱民发给她的地址:知青苑9号楼2单元601。
单元门关着,旁边是一排生了锈的铁皮信箱,门上是用马克笔写满的各种出租维修小广告。
林安燃从信箱里取出林爱民之前联系人放下的钥匙后上楼,进大门不用按铃,轻轻一拉就开,感应灯随着林安燃上楼的脚步声逐层亮起,然后依次熄灭。
昏暗灯光下,林安燃发现这边楼梯间都是开放式的往外延伸了半个露台。
露台同样杂乱拥挤,不过跟楼下不同,这里放的大都是人们储存过冬的食物,上面用来保温的破棉被也已覆了一层积雪。
灯光停在六楼,手里钥匙转动开门,一股陈旧憋闷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安燃下意识皱鼻,手抬脸前随意呼扇两下落在旁边开灯关门。屋内灯光还算明亮,照的家具上覆盖的白色防尘布有些反光晃眼。
满县是她爷爷老家,她爸林爱民自己都没来过。
屋里长久逼人的寂静能明显感受出来这房子已经荒废闲置很久了。
林爱民不需要出租或是售卖这套房子,林家不缺这个钱。
如果不是这次要找一个能把林安燃远远丢开的地方,他可能一辈子都记不起来这几千公里外的北方小县城里还有他继承来的一套房子。
安燃妈妈是在她五岁那年生病离开的,林爱民很快就又二婚再娶了年轻漂亮的温玲玲回来,并在婚后不久生了个宝贝儿子林子耀。
林子耀今年十二岁,算命先生说他本命年跟林安燃属相犯冲,内宅不安严重了还会影响林爱民的生意,于是借着避祸的由头,林安燃不仅被改了名字,还被安排到这小县城独自一人生活。
墙上时钟还没过十二点,林安燃打开手机看了眼,今天是林子耀生日,林爱民朋友圈刚发了一家三口庆生的照片,却独独没有想起来问她这个女儿一句:路上顺利吗,现在到哪儿了。
林安燃嘴角起了个嘲讽的笑然后屏蔽掉他朋友圈后将手机扔到了一边。看样子以后要和这间房子一起被遗忘掉的,还有住在这里的她了。
林家只要一个林子耀就够了。
林安燃躺在还没摘下防尘罩的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想,本来也是留在南河市的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妈妈走了以后,她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多余的。
*
夜里,林安燃是被一阵由内而外的寒意冻醒的。
屋里虽然有暖气,但她迷迷糊糊睡着时没有盖被子,加上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出来后又浸了风雪,一身疲惫。
不用多想,林安燃很确定自己现在正在发烧,而且是高烧。
哆哆嗦嗦着将冷到颤抖的身体蜷缩到一起凭着仅剩不多的意识和力气摸到手机拿到眼前,县里仅有的两家药房也都显示暂停配送了,好在商家页面显示倒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人在身体濒临某种极限的时候会激发出最大的求生本能。
林安燃在这种濒死的时候想到了顾栩冬,想到了她在这小县城里唯一算得上有连结的人。
聊天记录显示他在几分钟前收了她的转账,所以这会儿他应该还没睡。
林安燃直接拨了语音电话,顾栩冬刚洗完澡头上随意搭着条毛巾顺便擦干手接了电话。
“嗯?”顾栩冬拧着眉。
林安燃虚着声音:“你可不可以帮我去药店买退烧药过来,还是五倍价钱。”
顾栩冬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
谁会在这个时间生病了打给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求助呢?男生敛起的眉眼间疑惑和不解更深了些。
听他沉默,林安燃蜷缩更紧了些,说:“可以吗?”
“地址发我。”顾栩冬挂了电话,很快便收到她发来的消息。
顾栩冬看到地址时有一瞬间恍惚。
虽然晚上送她到知青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们住同一个小区,但他没想过,她会住他对门。
本来回来的时候还在奇怪对面那家空了好多年的房子怎么今晚突然亮了灯。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敲门声是在林安燃放下手机后两分钟内响起的。
这两分钟里,顾栩冬随手抓了件黑色卫衣套上然后从备用药箱里找到两盒退烧药又顺手拿了体温计出去敲响了对面的门。
林安燃以为自己烧糊涂了,直到顾栩冬打来语音说“开门”,她才一脸震惊地下床,然后又脚步艰难缓慢挪到客厅开了门。
顾栩冬先是看她一眼,眼神跟他身上带着的寒气一样冷冷的没什么温度像是在确认她除了发烧外脑子是不是也不太清楚。
“谢谢。”林安燃接过药,然后撑一口气瞥见他身后敞开的房门,语气已经没了刚才的震惊,反而有种不合时宜的平静问:“你住对面?”
“嗯。”顾栩冬淡淡应了句。
“那可以再借我杯水吗?”林安燃看他没关的房门晃晃手里的药说,“没水我咽不下去。”
……
顾栩冬没说话,转身的背影和他看人的眼神一样,写满距离,琢磨不透。
顾栩冬接了水回来时,林安燃已经回床上躺下了。她站不住,实在太难受了。
房门虚掩,顾栩冬轻轻一推便进去了。
倒是没把他当坏人,不设一点防备。
“给你。”杯子里装的是温水,不冷不热刚刚好。
安燃就着吃了药躺下说:“谢谢。”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顾栩冬又一次看着满屋防尘布没忍住皱了皱眉。
林安燃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很诚实地“嗯”了一声。
说来奇怪,算上现在,她和他其实也只是短暂有过两次交集,但林安燃对这个男生就是有种莫名信任在,甚至放心到没等他离开,自己就侧身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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