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璟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带着舒……大夫去玄慎厅,看百姓所录口供是否有出入之处,然后再向我禀明。”
郑天行讶异地一瞥,但很快收回目光,应声道:“是。”
玄慎厅是顾指挥当值之所,别说女子进入了,连他们都不敢随意打扰。不知顾指挥为何让舒大夫去那里等他,不过眼下各方来人,玄甲司怕是要彻夜难安,也就玄慎厅清净了。
或许,顾指挥就是考虑到这点吧,毕竟舒大夫算是帮了玄甲司。郑天行如此想道。
*
玄甲司司署前厅,气氛凝重如铅。安国公脸色阴沉如水,焦灼地来回踱步。
顾相璟步入前厅,从容地朝安国公行了礼。
“顾指挥,我便不与你客套了。”安国公的眼神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沉声开口,神色间更是难掩焦虑,“我要见子瞻!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听说他受伤了?”
顾相璟微敛眉宇,淡淡回道:“国公放心,令郎已得良医救治,性命无忧。不过,他正在接受审问,暂且不便相见。”
闻言,安国公眉头紧拧,怒气冲冲:“不便相见?这是什么意思?子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顾相璟,你莫非以为我安国公府好欺负?”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骤提,直呼顾相璟之名,显然是动了真火。
顾相璟却是不急不缓,语气平静:“国公误会了,此乃朝廷律例,案件审讯期间,所有相关人等都得暂且回避。此外,令郎虽然断了几根骨,但已经接上,目前并无大碍,国公还请稍安勿躁。”
子瞻断了几根骨?
安国公闻言,顿时怒目圆睁,瞪着顾相璟,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顾相璟却恍若未见,依旧保持着淡然自若的姿态,徐徐说道:“令郎的审讯尚需片刻,国公要不先坐下喝杯茶?”
喝茶?他哪有心情喝茶?
安国公胸膛起伏剧烈,额头青筋毕露,满腔怒火几欲喷薄而出,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压制住。毕竟,子瞻还在他手上,他得先将儿子救出,再作计较。
他竭力隐忍,对身旁随从暗暗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疾步上前,奉上沉甸甸的钱匣。
安国公缓缓开启匣盖,目光阴冷地盯着顾相璟,沉声道:“顾指挥派人送来的‘册子’,本官已收到,这是一点心意。”
安国公说着,内心暗自嗤笑:说到底,一切不过利欲熏心。这天底下,又有谁能超脱金钱诱惑?这顾相璟,也不能免俗。
一叠厚重的百贯交子整齐地堆放在檀香木盒内,旁边是六锭金灿灿的金子,合计约莫五千贯。这笔财富足以在京城购置一座豪华的府邸。
顾相璟目光淡然扫过钱匣,眼中波澜不惊:“国公,令郎自出府后,一路纵马行凶,伤及无辜,毁损摊子上百,影响甚劣,所致损失约千贯。”
“按律法,无论皇公贵族,亦或高官平民,都不得在闹市纵马,犯者杖责二十,双倍偿损。令郎还打伤众多民众,按律,当徙三千里。”顾相璟眼眸暗藏锋芒,直视安国公,字字铿锵,“国公,此事关乎国法,即便是令郎,亦不能例外。否则法纪荡然,民心难安。”
“杖责二十?流放?”安国公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儿子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受过皮肉之苦,又被这顾相璟踹了一脚,岂能再受这二十杖?更何况流放之苦?世间权贵子弟,谁人不曾犯错?给点银子,私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谁又会拿律法去较真?
何为权贵?自是凌驾众人之上,特权加身。纵马过街,偶有冲撞,不过微末小事,这顾相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以安国公府的尊贵,又何曾遭受过此等羞辱。
安国公面如寒霜,语气中满含威胁之意:“顾相璟,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安国公府岂能任人宰割?子瞻可是三皇子唯一的舅舅,你要是敢动他,难道就不怕三皇子的怒火,不惧皇家的威仪?”
子瞻不过听闻三皇子已领要职,为姐姐感到高兴,又因先前犯下小错被禁足在家,憋得慌了,此番才会稍稍放纵了些,闹出些事情来。不过伤得都是一些庶民罢了,给些钱他们便要感恩戴德了,这顾相璟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不识抬举?
然而顾相璟却无视他话里的威胁,淡然一笑:“国公,皇律昭昭,我不过是履行职责。今日之事,我自会如实禀明圣上,听凭圣裁。”
安国公闻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心中暗骂不已,这顾相璟果然是个硬骨头,油盐不进。他深知此事若真闹到圣上那里,即便自己是皇亲国戚,也难以逃脱责罚。毕竟,子瞻先前已在皇上面前留下了案底。
于是,他强压怒火,面上挤出一丝笑意:“子瞻少不更事,确有不是,我自会严加管教。圣上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就莫要惊动圣上了。”
言罢,他又以权势相压:“我安国公府虽不复当年之盛,但在朝中仍有些许威望。贵妃娘娘更是疼爱子瞻这个唯一的弟弟。你我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对彼此都无益。”
顾相璟目光凛然,不为所动:“国公,若因私情废公义,则法纪不存。微臣不敢因私废公,更不敢欺瞒圣上。”
安国公见这般软硬兼施都没能动摇顾相璟,便知道此事无法善了,他脸色阴晴不定,怒极反笑道:“好!好你个顾相璟,你这是铁了心要让本公难堪!本公倒要瞧瞧,你能嚣张到几时!”
“国公言重了。”顾相璟不卑不亢,拱手一礼,眉宇间透出坚定,“下官职责所在,还望国公海涵。至于嚣张与否,并非下官所虑,唯愿秉持公正,不负圣恩。”
安国公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
这时,郑天行匆匆步入堂内,先是对国公行了一礼,然后转向顾相璟,禀报道:“顾指挥,宫中急报。圣上已闻今日之事,命您即刻入宫面圣,不得有误。”
顾相璟轻轻颔首,目光掠过安国公铁青的脸庞,对郑天行道:“安国公仁德,已备银钱两千贯,以恤民困。你代劳将银钱分发给受损百姓,并转达国公大人之诚意,言‘安国公大人诚心为其子之行道歉,必将严加管教,不复再犯。’”
安国公闻言,面色愈发阴沉,却也无法反驳。
身旁随从察言观色,机灵地从钱闸取出两千贯,恭敬地递予郑天行。
郑天行领命离去。
*
玄慎厅内,烛火明亮,轻轻摇曳。
舒苒华静坐在一张深褐色的檀木桌前,桌上是一册翻开的口供记录,她专注地翻阅着,这份记录详实,公正地记载了整个案情的来龙去脉,根本不必她再行参校。
舒苒华心中泛起一丝困惑,顾相璟是想让她看什么?
突然,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只见郑天行提着餐盒走了进来,他将餐盒轻轻放在一张红木圆桌上,随后将里面的香茗和糕点一一端出,对着她笑说道:“顾指挥特地吩咐,舒大夫可以先用些膳食,再慢慢查看口供,不必急于一时。”
舒苒华轻声道谢,待郑天行告辞离去后,她瞥了一眼那叠口供,思索片刻,然后起身走至圆桌前,落座后,她一边慢慢地品尝着糕点,一边猜测着顾相璟的真实用意。
*
皇宫深处,永安殿巍峨耸立,殿宇高旷,气势恢宏。殿内,宫灯点点,香烟缭绕,金丝楠木巨柱雕龙刻凤,以金粉涂饰,光耀夺目。
琉璃砖石铺就的地面光滑如镜,映照着殿堂中央那座璀璨夺目的鎏金龙椅,身穿龙袍的昭明帝正端坐其上,神色难辨。
顾相璟眼帘微垂,静跪大殿,神色淡然地听着安国公老泪纵横的哭诉。安国公先言及自己对独子子瞻的溺爱之过,誓将重重责罚,严加管教。继而,他忆及安国公府与先帝的深厚交情,言辞间满是对过往恩情的缅怀与对今朝失职的愧疚,最后自愧难当,愧对先帝恩泽云云。
昭明帝在听完安国公一番倾诉后,并未立即作出回应,面容深沉,神色难以捉摸。
昭明帝的沉默让安国公愈发局促不安,他深知圣意难测,内心的不安与惶恐交织,不禁深深地低垂着头。
殿堂内,一时安静得只有宫灯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安国公紧张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昭明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爱卿之心,朕已明了。但法度不阿,国法面前,朕也不能徇私。”
安国公身体一震。
昭明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缓缓说道:“念安国公府世代忠良,世子又属年少气盛,特予以薄惩,杖三十,闭门思过半年。安国公教子无方,罚俸一年,停职一月。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言罢,昭明帝摆了摆手,安国公方才如释重负,深深地鞠了一躬,缓缓退下。
顾相璟也跟着恭敬起身,退出殿外。
对于昭明帝的轻拿轻放,顾相璟丝毫不觉意外。安国公先祖随太祖开国,功勋赫赫,虽至安国公这一代,有所衰败,但毕竟底蕴深厚。昭明帝此举,既显国法之威,又不失对老臣的体恤。
况且,安国公府素来对圣上唯命是从,说一句忠心耿耿并不为过。而徐子瞻作为安国公的唯一子嗣,皇上必不会严苛以待。
在步出大殿时,安国公隐蔽地看了顾相璟一眼,心中甚是不解:为何他不言一语,也不大做文章,与方才在玄甲司的坚拒之态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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