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怀衍在陈园里住了下来。戚芜听魏姨提过一嘴,说他在海外读书,已经两年没回国了,这次会在陈园住上半个月。
陈园很大,如不是有意寻找,可能一年也碰不到一次。戚芜白日里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发呆,便是去佛堂礼佛,只在每日陪着老夫人用晚饭时,会见到司怀衍。有时他们会聊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更多时候不太交流。
这日吃完饭后,老夫人突然问:“阿衍信佛,听小魏说,阿芜每日去佛堂,可是也信佛?”
司怀衍信佛?
戚芜放下筷子,摇了摇头:“算不得信,只是在佛祖面前,心中能有那么片刻宁静。”
陈老夫人叹了口气,转头对司怀衍说:“你明日带阿芜出门转转。这里离灵佛寺很近,你替我去敬柱香,顺便带她去散散心。不急着回来,在那儿住一夜也可以。”
陈老夫人拿戚芜也没什么办法,便想着让同龄人开导一下,兴许能想开。
戚芜刚想拒绝,就听到司怀衍一口答应:“好。”
她有些错愕,呆了半晌,默默应允,不好推拒。
次日清晨,戚芜早早起身,打开屋门时,才发现司怀衍已经坐在院子中,靠坐在院中石桌上,摆弄着手机。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没有太阳的炙烤,闷热却丝毫不减。他不知来了多久,站了多久,让戚芜心中生出些愧疚。她小跑着上前,在他面前两步站定,开口就是道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听到声响,司怀衍抬眼看去,面前少女垂着头,神色怯怯,和记忆中那个天真张扬的小女孩,寻不到任何相似点,有些可惜,有点遗憾。
他收起手机和心思,也不多言:“走吧。”
灵佛寺位于祈福镇,离临城陈园不远,开车约两个小时的路程。二人用了早饭,司怀衍开车,戚芜坐在他的副驾。
从出发开始,戚芜就有些尴尬。二人并不算很熟,满打满算都没说过几句话,这次要一起在密闭空间两个小时,只是想想就有些脚趾抓地。
她微微侧头,悄悄打量着开车的人,他今日穿的休闲,短袖短裤,头发软软垂在额前,也不知道有没有遮挡视线。
“无聊?”司怀衍的余光捕捉到戚芜的视线。
戚芜没反应过来:“啊?”
“聊几句?”
“……聊什么?”
“你们家什么情况?”
车厢里陷入安静。
戚芜轻轻咬着嘴唇,语气有些古怪:“陈园的人都恨不得永远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话题,你和他们差很远。”
司怀衍轻笑:“你若是能忘了,我也不会主动提及。但看你每天跑佛堂掉眼泪那个劲儿,别人有意避让也没什么用。”
戚芜一想到父母,一想到再也不会团圆的家,鼻子发酸。她掩饰地扭头看向窗外:“我没家了,户口本上就剩我一个了。”
往事不可追忆,一想起来,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顺着她的脸颊落下,落在裤子上,变成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小点。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戚芜努力控制,却根本控制不住,车厢里全是她的抽泣声。
面前出现了一张纸巾,是司怀衍递到眼前的:“还真是,提一句就能哭。”
戚芜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眼睛,呜咽道:“你故意的。”
“是,我故意的。”司怀衍不否认。
戚芜将手中纸巾攥成一团,泪意散去不少,有些气闷:“老夫人说你信佛,最是和善慈悲,她骗我。”
司怀衍嗤笑一声:“演的。”
戚芜坐直身体,扭头看向正在开车的人:“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演了?”
司怀衍没回答,另起了一个话题:“你还记得,几年前佛堂,我说过什么吗?”
记忆回退,越过近十年的时间,回到那个盛夏的佛堂。时间太久,那日的一起都不太清晰,只记得佛前少年单薄的身子,如深渊的眼神,和他的那句“我想杀人。”
戚芜没说话,司怀衍瞥了她一眼,笃定说:“你想起来了。”
“你那时还小……”
“你还记得你那时说的话吗?”
这回戚芜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她那日好像说了很多话,七岁的小孩也没什么重点,想到哪说哪。
司怀衍也并不期待她真的能回忆起来,直接揭晓了答案:“你说,‘看开些’,还说,‘做坏事,只要不被发现,就行。’”
“……”戚芜觉得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她会说这种话吗?
司怀衍笑起来,不是这些日子不达眼底的轻笑,也不是那种垂着眼睫,假惺惺,故作姿态的笑容。他说:“你的这些话启发了我很多,这些年我一直照着做。”
戚芜觉得这并不像好话:“你做了什么?”
“做了让我自己高兴的事。”
“你不会真杀了人吧?”
司怀衍看她一眼:“法治社会,注意措辞。”
“哦。”戚芜声音沉沉。
司怀衍笑了:“逗你的。”
被他这么一打岔,心中难过的情绪倒是淡了不少。
拜佛上香要赶在上午时分,二人从早晨出发,一路向着灵佛寺开,路上有些堵车,赶到灵佛寺山下已过了十一点。
从山脚爬到寺中还要一两个小时,定然没办法在上午敬香了。戚芜有些犹豫,问司怀衍:“有些来不及了,还去吗?”
“信佛这种事,骗骗别人就罢了,没必要骗自己。”司怀衍越过戚芜,率先向山上出发,“心诚则灵。”
山间树林郁郁葱葱,草木气息萦绕鼻端,不自觉便驱散心头的阴霾。二人拾梯而上,遇到不少下山的人,见到二人微笑着打招呼。
灵佛寺建成已久,往来香客不绝,虽挤满游客,但无人高声言语,充斥着宁静祥和。寺庙不大,处处均是古意,地面的石板历经百年,凹凸不平,缝隙间偶有杂草长出,生机勃勃。
正殿佛前蒲团前的香客排成长队,戚芜站在殿外,领了旁边的香,到油灯旁点燃,看着跟在一旁,双手插兜站着,无动于衷的司怀衍:“老夫人不是让你帮着敬香?”
“险些忘了。”他自然而然抽走戚芜手中已经点燃的三支香:“谢谢了。”
戚芜低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指间,深吸一口气,失了再去取三支的心思。她捻了捻指间残留的那丝触感,放到鼻下嗅了嗅:“柏木、松木……不如你家佛堂的香好,是真正的檀香。”
“你懂香?”
“我爷爷是香道大家,爸妈的公司也和香料有关,我自小便泡在香料堆里,自然略懂一二。”
脑海中闪过年幼时,祖父抱着她,辨认各类沉香的差别,还有亲自教她打香拓的场景,眼睛又开始发热。司怀衍见她没继续说,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又在掉眼泪。
司怀衍脑袋都大了,有些心烦,语气不自觉凌厉了起来:“别哭了。”
戚芜一顿,抬起眼看他,抽噎着道歉:“对不起……我马上就不哭了……你先去替老夫人敬香,你出来时我一定不哭了……”
十五岁的女孩已是亭亭玉立,家中变故更让她纤瘦了不少,只站在那里抽泣,就让路过的人生了几分怜惜心疼之意,不免冲司怀衍投去责备的目光。
司怀衍不在意这些目光,只拧着眉头,盯着她眼睛中的水光和瑟缩,越看心中越是烦闷。他转身将三炷香插进正殿前专供游客使用的香鼎中,回身时已然调整好了表情:“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多思无用,不如看开些。”
这几句话说的,到像是陈老夫人面前那个温和有礼的外孙。
戚芜没想到他敬香的过程如此敷衍,慌忙用手背抹去脸颊的泪水,点点头:“嗯,我会的。”
见她不哭了,司怀衍指了指一个角落:“带你去个地方。”
他走在前面,领着戚芜七绕八绕,绕到了灵佛寺角落的一个亭子前。
亭子立于一块巨石上,上下需要经过破旧的石头楼梯,左右两侧没有护栏,一个不小心就能摔到山下,看起来极为危险。或许是因为这个,石头阶梯前拦着障碍物,阻止游客上行。
司怀衍看都没看,越过障碍物而上。戚芜犹豫几秒,还是跟上了他的步伐。
站在亭子中,山中景色尽收眼底。向远处眺望,还能隐约看到山下的祈福镇,有小河蜿蜒穿过,如同一条银色的小蛇。
亭子不大,司怀衍坐在一侧,靠着背后的栏杆放松坐着,脚尖几乎要碰到戚芜。戚芜微微收了下腿,做得愈发板正。
司怀衍看着她的小动作,觉得有些好笑,又像想起了什么,说道:“来时,你说你们家户口本上就剩你一个人了,有些错误。”
戚芜没明白:“啊?”
“你的户口已经迁到陈园了,挂在我外婆名下。从法律上说,你现在是她收养的孩子,我还要叫你一声小姨。”
前面几句,他的声音还算正常,独独到了最后两字,似在他唇齿间滚了几遭,染了几分笑意,勾上几丝玩味,颇有些不正经。
戚芜也忘记哭了,红了脸颊,喃喃道:“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心头的疑问,只犹犹豫豫说了这么三个字,好在对面的人明白她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
“外婆将你接到陈园,是因为想起了我妈妈。我外公去世时,我妈妈的年纪和你差不多,状态也差不多,所以我外婆看到你后,便生了怜悯之心。她将你接到身边,是真的把你当作亲人看,这些日子也很为你的状态担忧。所以,”司怀衍停顿了下,直到抓住戚芜的视线,才一字一顿,带着几分狠戾继续说,“无论你日后有多悲伤,不要再让老人家发现,不要再让她担心。哭也给我躲到被窝里,哭肿了眼也不要让人看到,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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