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此同时。
千万重云海外,劫尘境。夜凉如水。
“沈松龄。”少女的声音穿过晚风响起。
他看向她,她坐在城墙上,在雪飘如絮中穿着一身带着白裘的金色道袍,腰间环佩叮当响,托腮问他:“你见过‘蜃景’么?”
他凝望着她,低声说:“未曾。”
她莞尔一笑,看向城墙下。
他随之望去。
银花火树在夜色中美轮美奂,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阡陌交通灯火通明,黄发垂髫穿梭其中,吆喝声、嬉笑声、爆竹声,一浪高过一浪,这里是四海三境中的人间。
“那我送你一个吧。”她突然说。
沈鹤一下子望向她。
金色雾气漫上双眸,少女缓缓起身,合眼,抬手。
无数发着荧光的白色灵蝶忽而从她身上飞出在她手心融为一团光,缓缓升起。
她忽地睁眼,瞳中金色滚沸,那白光忽然流散,一瞬间化为漫天星海吹向了夜色中的人间,浩浩荡荡。
新年伊始的人间入了夜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那些星星点点化为成群的白色灵蝶又飞快在风中化为飒飒流火猛地扑向人间,所过之处,枯木逢春。
像极了许多年前他初见她的那一刹。
月圆花好,生机盎然。
泱泱星火中,少女遥望着他扑哧一笑。
流火飞花、耿耿星河、万物生灵似乎陡然都在她眼中重叠、交替、明灭,所有的一切又好像都在这一瞬间怦然云散,唯独她生动,于是他眼中只有她。
而她笑着,灿烂又恣意。万象失色。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一道苍老的声音忽地打破了这段宁静。
一瞬间,万籁俱寂。
沈鹤神色一顿,不远处,少女笑容依旧,肤色却慢慢变透明。
他瞳孔顿时因为惊恐扩散到了极致。
下一秒,八方四面骤然坍塌,还来不及抓住她,他整个人竟然就在转眼坠进了深渊。
恶鬼嚎啕声突然逼近。
黑暗中无数只手爪拉扯着他,尖叫、哀嚎、哭声不绝于耳。他用尽全力,到底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天光离他愈来愈远。
就在此时,一道耀目的光芒猛地俯冲下来。
金光减弱了风声,驱散了冷意,他疲惫地睁眼只看到了无边无尽的金色鳞片发着光包围着他。
四周飞速变幻,哗的一口血呕出来,他咳嗽着捂住心口,只一眨眼居然就被送回了地面摔得个五内俱煎。
洪亮的龙吟突然从他身边的裂缝中涌出,他怔怔看去,只见那条光彩熠熠的黄龙朝着万鬼恸哭的深渊坠落。
无数鬼怪翻涌而上,很快淹没了那道金辉。
沈鹤愣住了。
那些烂漫春华不知何时化作了漫天飞雪,洋洋洒洒,铺天盖地,顺着他衣服渗出来的血很快被掩盖得了无痕迹。
泪水夺眶而出,他跪倒在地仿佛无知无觉,直直望着那深渊。
“沈鹤,你见过‘蜃景’么?”少女的声音穿过风雪响起。
他猛然回头,她背影在纷飞大雪中若隐若现。
他立刻踉跄着起身,狼狈得几乎手脚并用地向她狂奔。
飞雪由白转红,魑魅魍魉从滂沱血雨中涌现,他提剑、挥砍、拼杀,眼中只有那道身影。
“松龄。”
一声呼唤从远处传来,他充耳不闻,双目赤红如血,继续追随着她。
“松龄!”
这一次,尖锐空灵的铃铛声如潮水一般从呼声中蔓延开,周边开始迅速崩塌,他全力飞奔,颤抖着伸出满是鲜血的手,终于指尖距离她衣袖不过毫厘,然而最后一声大喝传来。
“沈松龄!”
少女回眸巧笑倩兮,他愣愣地看着她,对方却如泡影同整个世界一起消散。
下一瞬,他盘坐在房中的矮榻上蓦然惊醒,呼吸急促。
“当真痴儿。”一声叹息,和梦中那声音如出一辙。
他循声,果然在门口看到了一位灰袍老者。
“你又入梦了?”老者走过来,随手放了三清铃到桌上。
沈鹤顿了下,眼帘微垂。“师尊。”声音嘶哑生涩,似乎失语已久的人初次说话。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这世上人有悲欢离合一如月有阴晴圆缺乃是常态。逝者已矣,你又何必强求?”
窗外大雪阵阵,屋子里一时寂寞无语。
“师尊有何事?”沈鹤忽然问。
身为灵剑宗掌门的云中子和他多年师徒,见状心知他执迷不悟,也不好再多劝,只能叹了口气讲正事:“今日卯时,线人来报,罗刹境那边闹了乱子,昨晚幽都胡氏一族突遭变故,满门男丁惨死,凶手不知所踪。”
“罗刹境乌烟瘴气,平日里屠门之事频发,此事与我们何干?”一只手扶正了桌上冒着烟的小香炉,沈鹤捏了捏眉心,问。
“你多年闭关有所不知,五百年前,罗刹境换了位新魔尊统领三宫九院,那魔尊不但嗜血好斗,还野心勃勃,曾当众扬言要让四海归一。”云中子无奈,“一众兵将中,胡氏战功赫赫,深得赏识,不仅家财万贯,还被分了罗刹境大都市的管辖权,就连府邸也有那魔尊设下的结界作保,必不可能轻易被谁这么屠了去,如今它家遭此横祸恐怕有诈,碧海潮生邻近罗刹境,假使他们真就心怀不轨,我灵剑宗危矣!”
“既然心有疑虑,何不一探究竟?”
云中子闻声看向他。
沈鹤说完也忽然想起了什么,低眉,“我不会离开云梦泽。”
“那你还想怎样?”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了他这样说,云中子还是不由扼腕:“灵剑宗有弟子三千,真正能修得潜行术之人屈指可数,何况幽都邻近罗刹境的都城酆(音同“风”)都,要想进去必过鬼蜮,除了你,普天下谁人还能这般在其中来去自如?”
沈鹤说:“我有一弟子可担此大任。”
云中子凝眉:“你是说……?”
沈鹤点头应声,神色有几分倦怠,“师尊若无要事,请回吧。”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怨我?”云中子看出他心事。
睫羽低垂,沈鹤不语。
“罢了。”云中子叹息,走到门口时却究竟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看他。
“扶光从来与你感情甚笃又偏爱让你开颜,你切莫让她泉下不安。”
闻声,沈鹤侍弄香炉的手微微一顿,低低应声,云中子拂袖而去。
屋子里,他垂着头继续打理着香灰冷烬,还没完全散开的倒流香从他袍袖跌落在地,丝丝缕缕。
剪不断。理还乱。
……
“老大,咱们来这儿做什么?”
密林深处不见光,迷雾重重。
龙宓寻了一棵树跃上,从手边凭空浮现的一道涟漪中摸了块巴掌大的石头出来。
朏朏一顿。
随身空间?在这个修炼者都有须弥芥子的世界中很平常。
石头?之前赌石,龙宓买的。
名贵矿物又一直都是龙族的主食,龙宓从前更是有“日啖明珠三百颗”的知名事迹,真要说来她捏着块毛料也合理。
然而……
然而现在她可不是龙啊!朏朏猛地反应过来,还不等多说,唰一声那原石就被丢了出去,龙宓捂着嘴,满脸难以置信。
她平生从没啃过这么硬的玩意!
“那是因为老大你这身体现在是蛇!不是能‘吞珠嚼玉’的龙了!所以不要随随便便乱啃东西啊!”朏朏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龙宓刚想回话,“哎唷!”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呼忽然从地面传来,她龇牙咧嘴低头。
“玄门中人?”朏朏惊呼。
“好啊,得来全不费工夫。”龙宓稍微正色,哼笑,说着她身形一晃,整个人已闪现树下。
“老大,咱们来此居然是为了找玄门中人么?”朏朏不解。
龙宓挑眉,不予置否。
“别呀!”朏朏大呼。
三日前,龙宓借尸还魂当天就开杀立刻引发轩然大波,魔尊全力搜查却也只得到了一桩悬案,现在这件事闹得罗刹境内沸沸扬扬,这时玄门弟子出现八成是为此而来!
而龙宓这具身体的外貌又和她原样七分相似,一旦被修士捉了,她们必然会被带去面见龙宓那在劫尘境玄门身居高位的“旧相识”……
于是朏朏立即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龙宓快跑,可龙宓置若未闻,一步步往前走。
鬼蜮危机四伏,幽冥泥淖融化了许多生灵的骨血而生,当中累积着无数怨灵,它们日夜哀嚎,啖肉饮血,无差别索命其它生物,绝不收手,是这里最常见的恐怖存在之一,就连罗刹境的土著都一向对此避而远之,而现在那泥足深陷的倒灶玩意正背对着她们。
天青道袍,白玉发冠。
像极了一个老熟人。
“他不是沈松龄!”朏朏大喊。
本命灵兽和命主宛如一体两面,不仅能私下传音,还能有三分心意相通,于是龙宓从中幻视了谁,朏朏再清楚不过。
“你冷静一点!这不是沈鹤,你就算救了他也救不了沈鹤啊!”眼看着龙宓越来越接近那个玄门修士,她心急如焚:“而且那沈鹤根本就是个贱|胚!”
“当年他率人侵略瑶天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又把你榨骨吸髓,害得你失财折本、前程尽毁、流离失所!”
“现在他又派人来罗刹境打探消息肯定是听说你灭了胡氏满门男丁,一旦被他查明,你一定凶多吉少!更何况你们之间还有血海深仇,你和他根本就不应该也不可能复合!龙宓!你清醒一点,不要救……”
“救”字未落,噗嗤一声轻响就截断了她的话。
一片鲜血忽地喷溅到沼泽中,飞快被污水污泥吞噬殆尽。
朏朏愣住了。
浓雾中,那被泥水没过膝盖的人蓦然瞠目,大股大股血流瞬间从他口中咳出。
他浑身发着抖,不敢相信地缓缓低头。
一只手居然已经从他胸部穿出,肤如凝脂、柔若无骨,但却稳准狠地抓住了他的心脏。
白生生的骨头茬、红通通的血和肉,混在一起淅淅沥沥顺着指缝纷坠而下。
泥淖中的恶灵霎时间被那些爆开的血腥气刺激得沸涌,一缕缕黑色怨气翻腾着沿着血淋淋的创口唰唰钻入他皮下。
那是活生生被吃肉喝血的剧痛,只一刹就立刻让他汗如雨下,几乎失声。
“老……老大……”朏朏后知后觉地愕然。
龙宓应声,与此同时咔的一声拔了手,顿时又一股红血落进沼泽中。
那少男短暂地全身狠狠战栗了一下,双眼翻白倒栽葱。
“刚才忙,没听清,你说沈鹤是个贱|胚,然后呢?”甩了甩手上的血,她随口问朏朏,又忽然笑了,“好骂,多讲,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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