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仍旧高高照着。镜中的少女和如今的姜弋换了身一模一样的装束，她在微笑。
姜弋也在笑着，不过不是发狂的笑，而是大彻大悟了然一切的，会心的笑。她突然就不难受了，也觉得崩溃完全没有必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她以平常绝对没有的冷静口气说着，“社会就是一个考场，人呢，要么做考官，要么做学生。究竟什么样的人优秀，什么样的人合格，都是考官说了算的。然后呢，这些学生就拼了命地要让考官满意，他们不满意还要反思自己，因为决定权完全在考官手里，考官说把他们淘汰就把他们淘汰，这就是所谓的进步。”
哦，这全身酥酥麻麻，宛如脱胎换骨的感觉！是对她终于通晓的奖励吧？
“社会，社会是个考场，至于你——”她指向颜小溪，“你远离社会太久了，不对，是根本没进过社会，所以这个考试对你来说就是抓瞎。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现在你既然要进入社会，就必须接受考验，我就是你的主考官，你要通过我的考核才能做个真正的人，明白吗？”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带着问号上扬，姜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404宿舍的那个时候，那时候颜小溪懂的还不多，她教什么都会听，都会信，她还记得被遗落在花瓶里干枯了的鸢尾花。真怀念啊……
“你说的不对。”
真怀念啊……什么？！
“你刚刚说，不对？”她捧着颜小溪的脸，让那双眼转向自己，天啊，现在它们也不再是无神的了，它们坚决地仰视着自己！“你凭什么说我不对！是我懂社会还是你懂社会？是我经历过还是你经历过？”
“第一，只要胚胎成功分娩并存活，就能称作一个人类，不需要任何资格；第二，根据我对考试制度的了解，学生的选择和淘汰并不取决于考官个人，而是取决于客观标准；第三，即使按照你讲述的逻辑，你扮演的也应该是学生的角色，而不是作为我的考官。”
姜弋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这才是真正的她吧？懂得了一切后的她，那样理智，那样清醒，那样不可能看得上自己……不，你不要再说了！你不要暗示我！我不想听！
“你别跟我扯那些学术名词，一个二个都只会拿这个来欺负我！你就说没有我你一个人活的下去吗！连黎珈那关都过不了是吧！”
“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不能在没有必要条件的情况下做出假设。”
“那就是不能了？连你也想不出来那就是不能了吧？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没我你什么都不行！你还想离开我？”
脑子……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牵着，心也被牵着，兴奋，好兴奋啊，一直在兴奋，从大脑里刚刚成形的话马上变成了自己的声音。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行！就像你爱吃的泡芙，要是不加牛奶那就是一块硬邦邦的干面包，干面包！听得懂吗？你说话啊！你现在也能思考了不要像个婴儿一样这样看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还不行吗？以前都是我可怜你，现在换你来可怜我了好不好！”
那是什么感觉？又酥又麻，好难受啊……好像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吞吃掉，又以新的形态吐出来。镜子仍然高悬着，就是它让我这么难受吧……可为什么我有种离不开它的冲动？
颜小溪没能对姜弋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对方一头栽倒了。
洛安琪给她盖上被子，也给镜子盖上了那块黑布。颜小溪坐在她身侧，守在她的朋友身旁——她知道这是守护吗？她知道她的朋友需要守护吗？
洛安琪叹出了自己也听不见的一口气：“你也看到了吧，镜子并不是一样好东西。”
“从姜弋接触它后思维混乱神情激动，以及最终昏厥的表现来看，是的。”
“现在的姜弋，还是姜弋吗？”她看颜小溪眸光未闪，知道对方没听懂，极耐心地从定义开始解释，“有一个悖论叫’忒修斯之船’，一艘被替换了所有零件的船，还能被看成原来的那艘船吗？”
“你想说姜弋，但是你说了船，这是……”
“类比。”洛安琪替她补上，“通过将两个不同的事物进行比较，来帮助理解和解释新的概念和现象。”
“类比。”颜小溪将新的概念重复一次，“从生物学上说，只有一部分细胞，例如神经细胞，不会随着人体的生长进行更换，但通常不会将更新细胞后的人类看作另一个个体。这个类比合理吗？”
“语文上可能不太对，不过这种非研究的东西不用太严谨，严谨起来我也会绕晕的。”洛安琪笑了笑，“而且，姜弋的事也不是生物学上的问题。”
“是……人文科学？”
“我大概讲一下镜子的原理吧，和你的科学认知可能有冲突，不过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学的。镜子里封印着玛丽·的灵魂残片，Mary Sue，你可以将她看成所有玛丽苏的起源，就像生物学里讲什么物种起源一样。然后，你体内有玛丽苏的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玛丽·苏有不停吞噬灵魂的本能，优先级是先玛丽苏再人类。当人直视镜子时，玛丽·苏的灵魂会溢出，对原有的玛丽苏灵魂进行吞噬，不过，可能毕竟残片的力量还是受限的吧，它没有办法吞噬人类的，而只能与它融合。最后那个人的体内应该是……原来人类的灵魂，以及吞噬了玛丽苏的玛丽·苏灵魂的嵌合体？我说的有点绕口，你听得懂吗？”
颜小溪摇摇头，又说：“字面上听得懂，但是……”
“有问题我也没办法了。他们就是这么教我的，相信我，我的疑问可能比你还多呢。”洛安琪接着说，“姜弋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状态，她的灵魂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你认为……她还是她吗？”
颜小溪没有转动眼珠，这表明她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当中。最后她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并没有一定要得出一个答案。”洛安琪看了看熟睡中的姜弋，“一不小心说了这么多，可能是因为你让我感到亲切吧。哦，不是以前在哪见过的亲切，是一种……安全感？和别人在一起我总是怕，怕突然又惹他们不高兴，怕他们打我，但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你要不要陪着她？姜弋醒来第一眼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洛安琪说完，走出去虚掩上门。刚才说过的……神经细胞，物质的不变在于其根本，那么，不变的神经细胞也就是人的“根本”了。它不会变吗？它为什么不会变？灵魂也是不变的，这两者会是一种概念在不同体系下的不同解释吗？
姜弋早就醒了，但一直找不到机会睁开眼睛。该死的洛安琪，居然偷偷那什么小颜！——她知道“那什么”应该对应个言简意赅的动词，但她想不出来。她终于知道那种闹心又抓狂还说不出来的感觉是什么了，“狗哨”！还是洛安琪给她科普的概念呢。好啊，原来早就给她打上预防针了！
不过，洛安琪有一句话倒是说中了，她醒来看见小颜会高兴的。会……吗？会的……吧，至少说明她是在意自己的。
她睁开了眼：“咳咳！”
颜小溪看了过来。
“那个……之前的话，你就当我从没说过吧。”她有些别扭地盯向天花板。
“我不能。”颜小溪过了一秒，又说，“对不起。”
“你……你向我道歉了？因为这个？”
“我不能实现你的期待，所以我应该道歉。”
“这可真是。”姜弋笑了起来，嘴里有眼泪的苦咸味，“我当初为什么要教你这些啊？自取其辱，真是自取其辱。”
“我不知道你当初的想法，但我没有意图侮辱你。”
“你以为我在跟你争这种字面！我是说……”说什么？你说的清楚吗？她能听得懂吗？
就你那点破事有人愿意管吗！别矫情了！你不会为了被爱去求人的！
已经没有人要我了，连她也快不要我了。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从来没有要强过。拳头的硬代替不了内心的保护壳，多少年过去了，她一直追着那个飘渺无踪的背影，苦苦地等候她回头。
没有人爱她。
没有人爱你。
没有人爱我！
凭什么啊！因为我烂，我差劲，就是活该，对吗？
被爱也是有条件的吗？
你会喜欢一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吗？
我……
爱和买卖一样是等价交换，这是现实，睁开眼看看吧。
我不管！我凭什么委屈自己和你们交换？
只有哄小女孩的小说里，才有所谓无条件的爱。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那怎么没有人把小说拿到现实里？
“小说！哈！哈！”姜弋突然一抽一抽地笑起来，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抽噎，“小说！我懂了！之前别人在网上骂玛丽苏小说，我还跟着他们骂！他们都说女主角什么优点都没有凭什么能被那么多人喜欢，我也跟着说——可是凭什么不能？玛丽苏怎么了？”
她突然觉得很想干些什么，想要建立一种神圣的精神链接，想要在美梦的怀抱中忘却一切烦恼。不能这样沉沦啊，那可是……仅有的理智被她粗暴赶走，哪里来的东西，也敢管我！
“姜弋？”
梦醒了，水落了，石出了。
“姜弋，刚才洛安琪告诉我，镜子不是一个好东西，根据观察，我也这样认为。”
“它是不是好东西我还不知道吗！问题是你！你爱我吗？洛安琪说我对你是爱情，我认了！我爱你！那你爱我吗？快说啊，快说你爱我啊！”
棕色和粉红的眸子相撞，一个人的平静映着另一个人的慌张。
“爱是什么？”
“爱就是……”对呀，爱是什么？写了多少次作文都没搞明白的命题！
姜弋想去拉颜小溪的手，就像一开始那样；但颜小溪也明显地后退一步，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生分。
“你现在这个就不叫爱，你躲我了，这就不是爱。”
“对不起。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现在不愿意和你肢体接触。”
“为什么总是我？”姜弋彻底碎成了一块一块，再也拼不起来，“为什么反应大的总是我呢？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痛苦一回呢？”
是啊！如果，如果让她也承受一下我经历的，她是不是就能理解我了？是不是就可以像我离不开她那样离不开我了！
“颜小溪。”姜弋的声音带了点狩猎似的兴奋，“看这里。”
颜小溪下意识地抬头，撞上她举着的镜子。
她似乎闷哼一声。
“别怪我，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姜弋轻声念着，眼底狰狞全是血丝，“你休想丢下我……”
终于是走到这一步了么？
海伦透过门缝默默窥视着。玛丽小姐有了新的信徒，她应该高兴的吧……为什么，还是不能冲淡那种压抑的负罪感？
那个女孩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每个照镜子的人都这样。只是，她的眼神并不像正在旧日的梦魇中挣扎。她更像在……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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