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觉得云不意的胡言乱语可能是因为被风浪吹打过头脑子进了水,便将瓷盆往怀里揣了揣,伸手护住他的主茎。
云不意也从震撼中回神,甩甩水问:“秦方,你说老船夫他们打得过那什么……鬼藤壶吗?”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秦方叹了口气,“引渡鬼与摆渡鬼连妖魔都能渡,制服鬼藤壶对他们而言小事一桩。真正难解决的,是鬼藤壶本身的存在无法,也不可被抹灭。”
“什么意思?”云不意伸长茎叶绕过他的手,卷上他颈侧,换个风水宝座继续观战。
秦方却不解释,指尖轻轻摩挲着瓷盆边沿,不知在思索什么。
远处,忘川之上的大战即将行至尾声。
鬼藤壶的枝条被引渡鬼拿九渊冥雷扎成两捆大辫子一口气绞了,老船夫则用桃木斧头给它的根系剃成了光头,被忘川水一洗,油光锃亮。
一通操作下来,原本遮天蔽日的鬼藤壶缩水到只有半人大小,孤零零的一条藤根垂在身下,老鼠尾巴似的左右甩动。
还怪可爱的。
云不意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五个字,然后就露出地铁老人手机同款表情。
那可是克系海怪!威武霸气的存在!
用“可爱”来形容人家,属实是过于不礼貌了。
“抓住了。”
老船夫让引渡鬼帮忙提着鬼藤壶,自己则收起桃木斧头,穿外衣戴斗笠,一口气缓缓呼出,腰背佝偻下来,再度变回那个弱不禁风的苍老形象。
他甚至咳嗽了两声,他把鬼藤壶吊起来锤的时候都没咳嗽!
云不意深感敬佩。
果然,能拿到永久编制的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逮是逮住了,要如何处置啊?”云不意抛开杂念,回归正题,“它吃掉了一船的鬼魂,直接宰掉吗?”
“正因为他吞食了画舫死者的魂魄,所以不能杀,也杀不死。”老船夫摇头,声音里带着些装出来的虚弱的沙哑,“鬼藤壶世所罕有,吞噬过那么多魂魄更是仅此一株。我等需将它镇在忘川河底,以岁月磋磨,迫使它吐出那些魂魄,直到吐完为止。”
“这么麻烦?”云不意脱口而出,余光瞥见鬼藤壶的小尾巴用力一蜷,松开后哆哆嗦嗦地朝自己探了过来。
“啪!”
引渡鬼用桃木剑将它拍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同为植物,云不意隐约从鬼藤壶身上感受到了委屈巴巴的气息。
“行了,鬼藤壶脱离画舫,这处鬼蜮很快就会消散,世人记忆恢复后,自会追查凶手。”老船夫向云不意和秦方行礼,“今夜多谢二位相助,我等就先行……”
“等等。”
云不意打断了他的告别,枝叶朝两边一绕,凑到鬼藤壶跟前,一根分枝勾住了它摇摇晃晃的尾巴。
“嗯?”灵草不在鬼藤壶食谱上,老船夫见状,只是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我好像能感知到它的想法,让我试试与它交流一番。”
云不意摆摆叶子,简单解释过后,便借着纠缠的枝条,将自己的心声传递过去。
“你好,我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来个人救我啊啊啊啊啊啊——”
“吃太多了吃太多了吃太多了要吐了——”
“忘川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
“要吐了真的要吐了——”
“为什么吐不出来呜呜呜呜——”
云不意一放开心神,庞杂的心理活动几乎是瞬间从鬼藤壶那边回流至他的脑海,一时间他只感觉有五百只鸭子在自己耳边嘎嘎叫,叫得还特大声特紧促特密集。
云不意根系一抽,绕着鬼藤壶尾巴的枝条一气儿伸长两米,将它整个绞住。
他在心中咬牙切齿道:“闭嘴!”
刹那间,鬼藤壶的心声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声不闻。
云不意喘了口气,总算清静了。
片刻后,他拿叶子尖尖戳鬼藤壶:“你刚才说你要吐却吐不出来?”
大脑一片安静。
过了半晌,一道奶声奶气的嗓音小心翼翼问:“我……可以说话了吗?”
云不意挑眉,哦哟,这日天日地的家伙竟然还只是个奶娃娃吗?
“说。”
奶娃娃顿了顿,回答他刚刚的问题:“是哦,我吃下了太多了魂魄,现在好涨,但是吐又吐不出去,好难受。”
“忘川和它的手下讨厌死了,打得人家体内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来。”
“难受难受难受……”
眼看这小不点要变成复读机,云不意赶紧打住:“想吐不能吐的经历我也有过,知道有多痛苦,你不用重复了。那些魂魄本也不是你该吃的东西,有这一遭算你活该。”
鬼藤壶仅存的藤蔓蔫蔫耷拉下来,尾巴也不晃了。
云不意冷眼瞧它,见它不反驳不狡辩,老老实实接受控诉,便接着说:“不过,如果你将吃下的魂魄全部吐出,我可以跟老船夫他们商量,减轻对你的惩罚,你看如何?”
鬼藤壶摇了摇尾巴尖,糯糯地说:“人家自己吐不出来,要帮忙……”
“怎么帮?”云不意问,“忘川那种帮?”
“忘川那种……可以是可以,但耗时太长了么,而且过程很不舒服,人家不想要。”鬼藤壶拧了拧身子,仿佛是在撒娇。
秦方和老船夫几人不知道他们的交流内容,被鬼藤壶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惊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两个引渡鬼还在小声叨叨。
“这只鬼藤壶是在撒娇?”
“噫……好吓鬼的假设。”
云不意没理会旁边的动静,问鬼藤壶:“那你想要用什么方法?”
“当然是用你的天赋能力,净化。”鬼藤壶乖巧地和盘托出,“那些鬼魂怨气太重,我消化不了,你净化他们的怨念后……”
云不意斜他:“你就能消化了?”
鬼藤壶幽怨道:“我就能把他们吐掉了。”
有忘川在前,把它剃成光头的狠人犹在虎视眈眈,它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干这事儿啊。
鬼藤壶是杀不死,可杀不死的特性有利有弊。毕竟茁壮成长是活着,被片成一罐连着根的泡藤片也是活着。
让它活成后者的样子,它还不如去死。
鬼藤壶的心灵处于敞开状态,云不意能感知到它所有想法,哪怕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所以着实被“泡藤片”三个字秀到了。
无语归无语,这傻藤说的倒都是真话,可以一试。
但问题是……
云不意为难道:“我的净化天赋等级太低,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等级低?怎会!”鬼藤壶惊讶得心声音量都拔高了几个度,“我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强大的净化能力!若是方才我苏醒时,你用这能力给我来一下,我肯定马上就清醒了!……也不至于挨那一顿混合毒打。”
嗯?!
云不意愣了愣,心灵链接断开。
秦方见他神色有异,忙问:“如何?鬼藤壶怎么说?”
老船夫三鬼也目光灼灼看了过来。
云不意定定神,将鬼藤壶的提议复述给他们,只是不知为何,隐去了它评价自己净化能力的那句。
“这小东西倒是精明,可以一试。”老船夫抚着胡须颔首,“如果这招管用,以后再逮住鬼藤壶,逼其吐出魂魄,便不必再像现在这样麻烦了。”
秦方道出和云不意相同的顾虑:“万一净化过后,它将那些魂魄彻底吞噬了该如何是好?”
“放心。”老船夫再度露出那种宛如秋天的第一缕/核/爆闪光般温暖的笑容,“我等在此,它不敢的。”
引渡鬼沉默点头,忘川也拍来一个浪头表示同意。
既然专业人士都赞同这一提议,秦方不再多说。各家人知各家事,他搓了搓云不意的叶子,问:“你能行吗?”
云不意犹犹豫豫地点头:“我试试吧。”
他的两大天赋,观执常用,而且帮过他不少忙。净化少用,因为平常用不到,加上最多净化净化空气和小点儿的水池,遇上长满浮萍的大荷花池就歇菜,所以他一直觉得这个技能等级很低,还有非常大的进步空间。
但照鬼藤壶的说法,自己的净化天赋是它见过最强、最纯粹的。
究竟是鬼藤壶没见识,还是他以前低估或者错用了这个技能,试试就知道。
想着,云不意将主茎拉长半米,舒展三片叶子,枝条如水流般游到地上,缓缓铺开,灵力流转过全身,亮起晶莹剔透,如翡翠般的绿意。
秦方与老船夫三位忽的神思一恍,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斑斓的色块构成了天空与大地、海洋与沙滩。
风是有颜色的,打着卷儿从他们眼前飞过,或旋转,或跳跃,或如日月高悬大放光彩,再折成纸鹤轻盈地飞跑。
绚丽光线自头顶照下,如丝如线,构筑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既如万花筒,又如彩虹镜。
棉花糖般的云朵在海底飘卷,色彩明丽的鱼群在空中悠游。青蓝色的树从海里一直长到天上,长进云霞间,托起太阳,挑着月亮。
他们依稀听见一段吟唱,也许是来自远洋深海,也许是来自天外之天,清澈空灵,悠长悦耳,用着听不真切的曲调和神秘预言,散发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秦方对这力量可熟,一边惬意地眯眼,一边还能保持清醒。
每天早上仆役们打扫完房间,云不意都要带着这股力量在自己、他和秦离繁屋里转一圈,美其名曰净化环境。
秦方感受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抗性。
可老船夫与两名引渡鬼已经彻底沉浸其中,闭着眼打起了呼噜,赫然是睡着了,嘴角上扬,兴许还在做什么美梦。
云不意每一根枝条都完全舒展开来,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吟唱来到高/潮,变得高亢而广阔,已经超出了人类想象的音域。
在这绝美的音律里,鬼藤壶将自己寸寸摊平于甲板上,头顶形如瓦松的嘴张开,一个嗝接一个嗝,一个泡泡接一个泡泡。
每一个泡泡里都承载着一个灵魂,他们蜷缩其间,安然入睡。
轮回往生前,先做个好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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