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倒是真的没遇上什么危机,他只是去了汜城,去找苏持盈所说的、让那位倒霉的修士曾经狠赚一笔的洞天福地。
好巧不巧,他先前正发愁要如何拜会那个接管了洞天福地的世家,却遇到了沈砚书。
原来沈砚书中了一甲进士之后,没有留在京中任职反而来了汜城做通判,刚来时他在船上兴起吹了首笛曲,被附近游船上的人听见了,误以为是出自哪家带来冶游赏玩的伶人之手,那人便嚷嚷着此女乐声中有非凡之意,一定要来救风尘。等气势汹汹地飞过来才知道原来是新上任的地方官,闹了个大红脸,请沈砚书去自己船上小酌了一番,后来又屡屡登门赔罪,一来二去地熟悉了起来。
而这人正是那接管了洞天福地的世家、江氏一族的小公子,江听澜。十七岁,家里头都宠着他纵着他,咋咋呼呼地,总想做话本里头拯救苍生的大人物。
江听澜正是热心肠的年纪,沈砚书只是同他提了一下自己的朋友想去洞天福地查一件旧事,或许涉及一桩冤案,连具体的名字也没说,他就一口答应了。
应得太快,连沈砚书都忍不住问,你不怕我们别有用心么?
江听澜想了想,直接把沈砚书也带上一起去了。
有沈砚书在手,怕啥!
外人想要进入洞天福地,需得蒙上眼睛,再由他们检查一番,什么法器都不能藏着带进去,因此裴怜尘的传讯灵符留在了外头,程小满才一直联系不上他。
“可以摘掉了。”不知过了多久,江听澜顺手扯下了沈砚书眼睛上的绸带,裴怜尘也自己动手将那施了咒的绸带解下来,终于重见光明。
此地山间有一片倒飞的瀑布,碎玉般的水珠被谷底的狂风吹上山崖,飘飞曼舞,很是奇特,三人乘着一只模样奇怪的机关飞鸢落到谷中,江听澜指了指前方:
“这山里生着许多赤阳金,最初发现,是在那个山洞。”
沿途都有人和机关兽守着,见到江听澜纷纷让开,江听澜带着他们大摇大摆地一路进了山洞,洞中竟然有一条幽深的河流,岸边停泊着好几艘拖着铁链的小船,三人乘上船,江听澜叩了叩船舷,那小船便哗啦一声自己往前驶去。
“靠外的赤阳金已经快要开采完了。”江听澜示意他们抬头看,洞壁上流动着淡淡的金光,在昏暗的山洞里格外夺目,“只剩下一些至纯至阳的灵气还附着在山石上,是不是特漂亮?”
“的确。”沈砚书赞叹道,“寻常见不到这样的奇景。”
“嘿嘿,那是!”江听澜笑起来,“快谢谢我!要不是我你们哪里看得到?”
“多谢了。”沈砚书一副哄孩子的语气,偏偏江听澜听不出来,还得意地很。
说话间,有星星点点的灵气碎片飘飞而来,竟有些像萤火虫。
裴怜尘微微有些走神,看着眼前年纪和程小满差不多大的江听澜,不禁想起去年春天和程小满的约定,忽然内疚起来,分明答应了,却一直没能陪他去看,今年出了这样的事,等回去怕是也已经过了季节。
程小满小时候分明也是这样活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不一样了,虽然程小满也一直很爱笑,但裴怜尘其实能感觉得到,有些时候程小满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开心,他知道这其中或许有自己的几分缘故,却不知该如何说破。
等来年吧,裴怜尘愧疚地想,来年春末夏初,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陪程小满去玉京南郊的落星洼看萤火。
裴怜尘在洞内用回溯咒的时候,沈砚书就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赤阳金这种灵矿对于灵流感知最为明显,洞内地面上细碎的赤阳金粉末顺着咒语的灵流脉络被一大片一大片地扬起来,像是无数闪闪发亮的星沙,从他的周身一圈圈绕过,而后向前飞散开去,在四周的黑暗中勾勒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影,等那些人影倏然散开落下时,就算是沈砚书这样的外行人也能看出来,回溯咒结束了。
“你总是这样热心么?”沈砚书忽然问。
“什么?”裴怜尘还有些没回过神,在一片簌簌落下的赤阳金沙中看向他。
沈砚书笑了笑:“没什么,忽然想起了那个冬天。”
“哪个冬天?”江听澜凑上来问。
裴怜尘看着飘落的金砂,知道沈砚书说得是什么了,那个冬夜,邵嘉散魂之时,也是这样无数亮晶晶的齑粉被大风扬起又落下,散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你也看见了?”裴怜尘分明记得自己当时把沈砚书的灵魂揣进了衣襟里。
“是。”沈砚书点点头,“我偷偷探出头来看了······后来这几年,我总忍不住反复回想,为什么那只面目丑陋的厉鬼在魂飞魄散之时,是那么美。”
“什么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江听澜左摇又晃试图引起注意。
裴怜尘想了想,觉得自己答不上来,只是摇了摇头,说:“他不是面目丑陋的厉鬼。”
沈砚书闻言,微微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又笑了笑:“想来也是,只可惜我已记不起他本来的面目了。”
“前尘旧事,沈公子也不必再想。”裴怜尘有些意外,沈衷的执念被剥离之后,这一世的沈砚书应当痛痛快快地向前看才对,谁知竟还是有不能释怀之处么?
“什么什么,什么前尘旧事?”江听澜又问,“沈哥哥,你有什么前尘旧事?”
只是直到三人一起离开,回到汜城之中时,也没人为江听澜解答这个疑惑。
在赤阳金的矿洞里找到了线索,裴怜尘也不打算多留,准备立刻动身去寻找回溯咒中看到的那两个可疑面孔。
走之前沈砚书来送他,似乎刚从官府当值下来就赶来了,身上还穿着织有鹭鸶的青色官袍,头上戴着纱帽,身形高大,面色又冷淡,瞧着竟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凛然威严,与往常所见都大为不同,叫裴怜尘一时有些不敢认。
“怎么了?”沈砚书微微笑起来,这一笑才冲淡了方才的陌生感,又是裴怜尘所认识的那个软和的沈砚书了。
“沈大人好气派。”裴怜尘也跟着笑,心里觉得很是欣慰,就算是有遗憾、有放不下的、有不能释怀的,沈砚书也的确是往前走了。
想至此,裴怜尘不由得多了一句嘴:“若是与修士行从过密,结为夫妻道侣,不可再入朝为官,你知道吧?”
人皇不干涉修真界,同理,修士们也不可随意染指凡人政事,自大夏建立之初,两者便一直是泾渭分明,各自恪守此规——只除了上一代人皇。裴怜尘忽地想起往事,不由得黯然。
“你看出来了?”沈砚书倒是坦然,“你放心,江小公子顶多是新奇两天,哄过去便是了,我同他交好,只是寻常人情往来。其实我也不打算一直呆在汜城,将来有机会,还是得往玉京去。”
沈砚书心里清楚就好,裴怜尘放下心来,也不知怎么地,或许是因为沈砚书当初缺失一魂时实在太像小孩,他看沈砚书,总觉得像在看自家孩子。
因此先前江听澜一冒头,裴怜尘忽然就警觉起来,生怕他仗势欺人拱了自己家无依无靠的白菜。其实仔细一看沈砚书,哪里是白菜呢,分明是一棵年轻的树,将来总有一天,要枝繁叶茂参天而去。
这年八月的时候,有两个好消息。
一是裴怜尘将引诱那位倒霉修士前往洞天福地的人查了出来,顺藤摸瓜揪出了灵宝寨与他们曾有往来的证据,果然发现那出问题的炼器是被他们暗中动了手脚。
二来,谢兰石传讯告诉裴怜尘,温迩雅在养魂皿里重新聚集起来了,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一切都会好的,裴怜尘如是想到,深秋季节,他又一次来到了泣灵山。
上一次还是有口难辨匆匆将郑钤劫走,而这一次,他是要借仙诫台动刑的人——讯问那些眼红流云山、暗害郑钤的修士。
仙诫一道道砸下来,裴怜尘站在人群之前,静静地看着那石台上的修士被犹如雷霆的灵光砸得喷出一口鲜血,听着他们亲口一字字说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暗算,心里却没什么感觉。
该说是自作自受还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此番若不是自己同李无错交好,天谨司对他们劫人闹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行了许多方便,哪里会这样顺利呢?如果郑钤不曾结识一个自己这样的朋友,他会不会已经屈死在了仙诫台上?
好像这世上的正义,并不一定会眷顾清白者,而是握在掌权人手中。
裴怜尘茫然地转过身,分开人群往通天阶下走去。
郑钤怎么办呢?就算真相大白,郑钤曾受的苦一分没少,郑钤仍是性命垂危。
没有人能救他。
冷嫣然的确精于医道,有她在,硬生生拖着郑钤一条命,叫他一躺就躺了足足半年,到初冬时节甚至忽然醒了过来。
琅川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哭泣,是月如瑾。他这半年,几乎每每都是抱着回来再也见不到郑钤的想法,出门去为郑钤寻药。
谁都不敢去期待,郑钤真的会再睁开眼睛。
“别哭了,好吵。”郑钤刚刚醒转,声音还很虚弱,不仔细去听,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还是想回流云山。”郑钤说,“偷偷地。”
“正大光明地回!”月如瑾猛地大力拍了拍裴怜尘的后背,差点把毫无防备的裴怜尘拍一个趔趄,“尘尘已经帮你洗刷干净冤屈了!是吧!”
裴怜尘笑着点了点头:“咱们正大光明地回去。”
郑钤静静地看着他们,一时没有说话。
“好了,我也该走了。希望我回去之后,安汜那小子头发还没有愁得掉光。”冷嫣然的语气也难得有几分轻松,“我已经尽力了,只是你这一醒·····别怪我说话难听,算是回光返照。用灵丹妙药吊着,也活不过这个冬天,不过也够你回去再看看流云山了。”
郑钤倒是很平静,还冲着冷嫣然露出些笑意来:“嗯,多谢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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