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山事毕,月如瑾欢天喜地跟着唐景策和苏持盈一起回了清都宫,裴怜尘则带着程小满又在锦陵住了一段时间,打算十月底再往莲堤去。
这期间流云山那个叫李徽铭的弟子给他们送来了不少盘缠,说是大师兄安排的,给持盈女仙师兄的见面礼,让他去换身体面些的衣服,免得叫旁人怀疑持盈女仙的眼光。
裴怜尘高高兴兴地收了盘缠,决定去给程小满置办些过冬的厚衣服,小孩子长得太快,去年的冬衣如今再穿恐怕脚脖子手腕都要漏风了。
那天他带着程小满去裁缝铺量了尺,归来时天近黄昏,满城苍翠已换了秋黄,落叶簌簌,白鸟成行,行至城中归音台,却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是郑钤。
刚下过一场秋雨,雨过天晴,天气还不算太冷,他却已披着厚厚的裘衣,在归音台上喂鸽子。漫天白鸽绕着他起起落落,振翅之间似乎扬起了无穷无尽的风,吹得四周树枝上红色的祈福带飘飘荡荡。
裴怜尘一时莫名有了些物伤其类的悲秋之感。
“你站在那做什么?”郑钤也看到了他。
“我······路过。”裴怜尘说,一只鸽子落在他脚边,啄食地上的谷子,他抬脚向前走,那鸽子被惊飞,扑腾着翅膀凌空而去。
郑钤掏出一块碎银甩给程小满:“小子,去买块梅花糕,我跟你师父说说话。”
程小满看了裴怜尘一眼,得了允许,扭头跑了。
裴怜尘站在郑钤身旁,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便沉默着。
“你是妙妙的师兄,修得什么道?”郑钤先开了口。
“苍生道。”裴怜尘答。
“苍生道,”郑钤自嘲地笑了笑,“既怜苍生,为何不肯怜我片刻。”
“抱歉。”裴怜尘歉疚地说。
郑钤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他:“道友说要调查易迩雅当年之事,可有眉目了?”
“还不曾找到。”
郑钤想了想,说:“他当年,在学宫曾有两位挚友,一起游学时与我结识。一位姓云,一位姓月。”
裴怜尘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莫非······”
“那天晚上听你说起月如瑾的身世,回头细想才意识到,应该是月姑娘他们家的晚辈。”郑钤说,“此事我还要谢你,我走投无路生了歹念,幸而有你阻拦,否则当真是悔之晚矣。”
“那这位月姑娘她——”
“死了。”郑钤的目光有些悲伤,“死在了鸣珂山上,和云道友一起,死了。他们都说是小雅杀的,我其实······根本不信。只是我人微言贱,怕引火上身,不敢深究。如今倒没什么可怕的了,道友要查,我当知无不言。”
“他既已走火入魔,你又为何断言,他不会杀那二位挚友?”裴怜尘问。
“当然不会是他。”郑钤说,“温铄,不是他。”
“不是他?”
“对,他当年人人喊打之时,曾来求我保护他的母亲。”
郑钤所说的是一个同传闻里截然不同的人——温迩雅并非因眼红而生了恶念,反而与易家的一位兄弟十分亲近。只是易家势大,他又来路不明,惹了旁人眼红妒忌,谎称他的兄弟被邪祟所困,将他骗去了城外乱葬岗作弄。
待温迩雅从死人堆里醒来时,温铄已经出现,控制了他的身体,靠着吃腐尸活了下来,又挨个找到当时骗他之人一一虐杀,将每个人都灵根从扯出来吞吃掉。
他虽想阻止,但终究是晚了,杀孽已经犯下,易家断不可能再保他,于是给他安了个罪名,弃了他。
后来他渐渐夺回了些身体的控制,温铄也愿意听他说话了,他们便打算找个地方躲起来,一路被追杀。
“后来的事,我便不清楚了。”郑钤怅然地说,“再收到与他有关的消息,便是听说他死在了鸣珂山。”
“或许是温铄又发起疯,杀了他原本的挚友?”裴怜尘推测道。
“也有可能。”郑钤淡淡地说,“小雅出事之后,我与那二人也断了联系,并不知他们后来关系如何。”
“为何?”
郑钤有些好笑地看着裴怜尘:“你还真是······天真。那二人一个出身人间书香门第,一个出身修真世家,都是天资卓绝前途无限之人,而我那时不过是个穷困潦倒、修真无门、不知道将来该去做些什么的少年人,他们怎么会与我为友?相识后数年间,我与他们之间的联系,全然是凭着小雅在维系罢了,他走了,自然也断了联系。”
“我原以为,你有迟前辈这个师父,一直······抱歉,我不该提。”
“没什么。”郑钤说,“师父只爱避世清修,不通人情世故。我没有灵根,也不聪慧,能做师徒,不过是他见我将死,又苦苦哀求,才心生恻隐。我自小身体就不好,医修说顶多养个三两年,本不会耽误他什么时间,他大约也没想到,我总能死皮赖脸地活着······后来幸而有小雅帮我出谋划策,叫我借着师父的名头创下流云山,这十几年的积累下来,也算小有所成,才敢同师父多说上几句话。小雅是我少年时唯一的朋友,只可惜我寿数将尽,也未能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你笃定他是无辜的?”
“我相信我的朋友,他绝不会是一个心思狭隘、忘恩负义之人。”
识海里传来了一声浅浅的抽泣。
“你又怎么了温大爷?”裴怜尘悄悄问他。
“你抱抱他,你抱抱他!你快抱抱他!他快哭了你没看到吗!”温迩雅哭着尖叫,“抱抱钱多多,哄他!”
“我不!”裴怜尘断然拒绝,然后下一刻,温迩雅的残魂和他的意识开始打架,争夺起身体的控制权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郑钤搂在了怀里,轻轻地拍了拍:“钱多多,不哭!”
“你犯什么毛病!”郑钤一把推开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浅浅地咳嗽起来,因为太过惊恐,苍白的脸上都浮出了一丝薄红。
“我,我,不是我······”裴怜尘百口莫辩,这作孽的温大爷!
“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郑钤忽然抬手揪住裴怜尘的衣襟,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小雅?”
“我不是。”裴怜尘挣开他的手。
“夺舍?”郑钤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微微皱眉看着裴怜尘。
“不,大概不能算。”裴怜尘欲言又止,“我前段时间,去过鸣珂山。”
郑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不再问了。只是转天就让人送来了他这些年搜罗来的部分藏书,裴怜尘翻开一看,竟全是有关魂修之法的!
书中还夹着郑钤写给他的字条:
夺舍终为邪路,望道友助他苦海回航,此书皆为我经年搜罗,为上上魂修之法,密不传世,我无门可入,赠与道友。
裴怜尘翻了翻,大概明白了郑钤的意思。
郑钤是希望自己固魂,莫要把身体让给温迩雅,让他的好兄弟犯下夺舍之错;而对温迩雅,则有另外三大本修补残魂之法,是想叫自己帮温迩雅养好残魂。
至于郑钤自己,裴怜尘不禁有些伤感,他搜集来这些书籍,原本应当是自己看的,活着不能修道,死了也想再试试,只可惜终究没有这个天赋机缘。
等程小满的冬衣制好还需些时日,裴怜尘便在锦陵闭门研读起了郑钤送来的书,这一看才知,其内容艰涩难懂,连自己都有些摸不着门道,幸而有温迩雅在,许多裴怜尘要反复推敲之处,他反倒是一看就懂,不吝出言点拨。搞得裴怜尘很惭愧,真论起年纪,温迩雅算是小辈了,自己看个书却还得靠温迩雅答疑解惑。
对此温迩雅倒没有很得意,只是寻常地说:“人人各有所长,你看不懂这个,可你剑使得漂亮,我就不行。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而已。”
若是温迩雅不曾遭遇变故,好好地活着,现在也应当是个年轻有为、大有所成的仙门修士了。裴怜尘有些惋惜地想。
过了半月,程小满的冬衣制好了,裴怜尘细细地收好放在程闪电背上,带着程小满一道离开了锦陵,走的那天,郑钤居然来送了他们,带着马车仆从与金银,要赠与裴怜尘,裴怜尘却一一拒绝了。
郑钤也不强求,只是又叫人捧上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支梅花糕。
“小雅从前最爱吃的。”郑钤说,“只是那时候我们都没有钱,舍不得吃,又不好意思找他的朋友借钱,他去帮人除妖驱鬼,我去帮人跑腿打杂,攒上好几日,各自偷偷摸摸地去买一个,谁知最后分给对方一半,又拼成了一个。”
裴怜尘闻言,拿起梅花糕掰成了两半,黏糊糊的糯米制品并不能好好分成一样大的两半,变得奇形怪状,他将大一些的、馅儿多一些的那半递回给了郑钤,说:“他说,这一半给你。”
郑钤愣了愣,接过那半个梅花糕,终究还是红了眼眶。
“后会有期。”裴怜尘说。
“保重。”郑钤说。
最忆不过少年游。
渐渐走远的时候,程小满回头看了一眼,又看向裴怜尘,说:“师父,他好像在哭。”
裴怜尘看着遍野秋色,芳草寒烟、孤鸿寥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走吧,我们只是······过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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