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里下的那场大雪就在昨天似的,一转眼儿春衫都嫌厚了,日头烈的呀,没个冰鉴搁在屋里,真是熬不下去。”说话儿的人是南偏院里的秦婆婆,盘腿坐在铺了凉席的硬榻上,手上握个油紫的素面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红通通的脸上闷出层油光。
恒国公西府南偏院,住着国公爷王崇的偏房汤娘子。娘子早早儿地从老太太府里分出来,十四五岁住进王崇院子里,十多年来多有生养,只是子嗣缘薄,大都早早夭折了,剩下一个三姑娘若芙,十三四岁年纪,还有个襁褓中的六姑娘,才三个月,连名字都未取。
“您在外头热,里头不是铺着冰呢?哎,您倒是会躲懒儿,给娘子端个凉茶都得我跟瑞雪三催四请!”瘦高条的泼辣美人儿掀开帘子,将铜盆递给秦婆子。
秦婆子忙翻身下榻,赔笑脸:“累着瑞雨姑娘了?嗨,我就一时腰硬了,歇个半刻的!娘子要接热水?我这就去,这就去!”
瑞雨叉腰翻个白眼儿,“早知您几位见着娘子病倒,便这个腰硬那个头疼的,从前没犯过的毛病这下子一齐冒出来了,也真是赶巧儿!”
秦婆子脸上挂不住,低着头跑出去了。瑞雨哼一声,转过身掀帘又进了里间。
榻上躺着个面如金纸的美人,两弯月牙儿似的细眉皱起来,萦着浓浓的病气,再轻不过的缂丝被子压在身上,也似喘不过气来。
瑞雨扶着汤娘子脖颈,瑞雪一口一口给她喂着药。汤娘子后背尽是虚汗,瑞雨摸了一手的水。
“姑娘呢?”汤娘子问。
瑞雪搁下碗,“三姑娘老太太领去了,六姑娘就在东屋,乳娘守着呢。”
汤娘子点点头,“我困得很,先睡一觉。你们下去歇会儿吧。”
瑞雨瑞雪对视,暗暗叹了口气。
汤娘子怀六姑娘前一年滑过胎,身子骨自那之后就坏了。怀六姑娘时更是体弱气虚,呕得昏天黑地血水都吐出来了。生产时遭逢大出血,好悬救回半条命。在大夫嘴里,却也只剩个“寿数不长了”。
瑞雨一口气叹个没完,“娘子这还没咽气呢,老太太怎的就不让三姑娘来咱们院里了?虽说姑娘自小就是抱给太太养的,可亲娘病成这样,没道理一直不让女儿来见一见哪!”
瑞雪作势捂着她嘴,“少说些闲话吧!三姑娘在太太院子里这么多年,到今天还是低着头做人,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你这话传出去,不止三姑娘见不了娘子,说不准姑娘连日子都更不好过了!”
恒国公西府只住着王崇一家,东府还有二弟王巍和三弟王岑,孩子们的序齿都是放一起排的。王若芙被人“三姑娘”地叫着,上头还有东府的两个姐姐。
她长到一岁便被彼时膝下无子的夫人林氏抱了去,后来林氏陆续生养了王恪和五姑娘若蔷,因着教养若芙长大的情分,便也让她继续留在主院里。
十三四年来,若芙被主院的规矩拘着,不过每月初一能来见一见亲娘。待不过半日,又被林夫人身边的婆子带回去。
老太太房里的书案有些高,王若芙个头长得慢,还只能站着弯下腰练字。今天须得抄完十遍《短歌行》,再背出篇文章——十多年雷打不动的。这是老太太和林夫人立的规矩,家中每个孩子都一样。
“姑娘先吃些瓜果,一早埋在冰鉴里,现下凉丝丝的,正消暑。”
老太太的侍女句芒端了一盏冒着凉气的蜜瓜果子。王若芙正受不了暑气,过去吃了块凉瓜。
句芒给她扇扇子,“今年也是忒热了,日头又毒,连阵风都没有,跟火炉子似的闷得慌。”
王若芙在心里算,如今是庆康九年。这年她记得清楚,不止因为异常闷热的夏。还因为她将要死在这个夏天的亲娘,和接踵而来的天灾。
庆康九年,淮北大旱,颗粒无收。皇帝下诏改元甘露,祈雨仪式办了一场又一场,洛阳城里成天都是法事,人人嘴里念着求雨求雨。
汤妙光就是死在第一场秋雨来临之前。
王若芙对这些的印象却都已模糊了。
三月前,她一睁眼醒过来,本以为自己该在阴曹地府。谁知入眼却是缥碧的纱帘、庭芜绿的被面,还有早早死在宫墙里的侍女兰苕与碧山。铜镜里照出未长成的女孩幼嫩的面容,不过豆蔻年华,一切都还未发生。
她从绝望自尽的昭阳殿芙妃,又回到了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女阿芙。
老夫人慢慢翻过她抄过的一页页书,书页沙沙响,混着纱窗外嘲哳的蝉鸣。即使三个月过去,王若芙依然恍惚,眼前的祖母是真真切切的,是恒府德高望重的一品诰命,不是乱葬岗的一捧灰,更不是祸乱朝纲的贼子。
“练了这么些年的字,下笔气力还是弱。回去再练一个时辰罢。”老夫人将抄的书递给她,王若芙应声接过。
老夫人无悲无喜地看着她,“去吧,练完就去看看你亲娘。”
王若芙转过身,背影还是纤弱,称个少女都勉强。但脊背挺直,姿态舒展,比起从前倒是长成了许多。
老夫人目光里是很淡的欣慰,同侍女说:“阿芙越发懂事了。”
侍女笑道:“谁说不是呢?从前老夫人若是罚三姑娘多抄书,三姑娘虽也肯,但也是不情不愿的,脾气倔着呢。这几月下来,真是越来越有个淑女模样了。”
“许是亲娘病重,她也知晓自己该长大了。”老夫人呷口新茶,“往后许她每日去南偏院一次吧,左右妙光就这两日辰光了。”
说到此,老夫人与侍女俱是默默。良久,侍女方开口:“眼见着三姑娘就要到嫁龄了,偏妙光福薄,竟是看不到了。”
老夫人搁下茶盏,遥望纱窗外,日头将落西山,“早知她福薄如斯……当年将她留在我身边也是好的。”
才进南偏院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儿。王若芙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帘子,看见榻上沉沉睡过去的人,瘦得剩一副枯骨。
瑞雨瑞雪看见她,轻轻朝汤妙光唤了声:“三姑娘来了。”
王若芙抬手制止她们。她靠着床沿跪坐,接过瑞雪手里的团扇,轻轻为汤妙光扇着风。
瑞雨瑞雪都退下了。房内只剩下一对母女。王若芙静静看着汤妙光,她知道自己与亲娘很相像,尤其是历经一世之后,再面对真切活着的娘,而非那张死气沉沉的画像,若芙便愈觉得,她上辈子临死前的模样,大概也就是汤妙光如今的样子。
前世她捱不住长久的病痛折磨,向信任的女医讨了一点烈性的药,猛药于虚亏过度的身子而言与剧毒无异。王若芙就死在积年的沉疴与绝望里。
她透过汤妙光,看当时的自己。
曾荣宠万千,与皇帝有偕老之誓的昭阳殿王夫人,最终也落得红颜未老恩先断的结局。
说来也巧,王若芙死的那年,似乎与汤妙光一样,也都不过三十出头。
她跪坐在汤妙光床头,扇到手酸了,娘也没有醒来。
王若芙努力想记起前世她是如何面对汤妙光之死的,可记忆始终模糊。良久,她不得不承认,也许汤妙光的死亡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是她的亲娘,于她有生养的大恩。但王若芙从小在林夫人膝下长大,与汤妙光见面的日子实在太少了。所谓的亲娘,在王若芙上一世的记忆里,不过一张褪了色的画像。
以至于重活一世,面对阿娘之死,她心里还是空荡的茫然。
身后是掀开帘子的窸窣声,若芙回头看,国公王崇——她的父亲,穿着霁蓝的长袍,匆匆步入,而后又匆匆看一眼榻上。
汤妙光皱着眉头醒过来,面色苍白,声音虚浮,令谁看了都知她命不久矣。
王崇扶着她靠在床头,她尽力扯出一个笑,“今日倒巧,阿芙与主君都来了。”
王崇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又或是整个恒府乃至整个太原王氏都是死寂一片,养出无数规矩方圆里谨慎的臣子、淑娴的女郎。
他并不太关心汤妙光病得重不重,也不关心药苦不苦,只说“你安心养身子,六娘还小,还等着管你叫娘。”
王若芙心间仍是空的,她知道,这些话对一个母亲而言,未必能激起满腔母爱与责任感,或许更像是一道催命符。
汤妙光已是注定活不下去了。而临死前,她的夫君,她头顶的这片天,也不过将她看作两个女儿的生母,而非一个相伴十数年的女人。
王若芙退了下去,她靠在回廊的长椅上,伸手接住一片落下来的翠叶。
日落西山,天将要暗了。
不久王崇也从房里出来,淡淡同她说:“过两日,圣上与皇后要为延庆公主择伴读,家中最合适的姑娘便是你。阿芙,你需随你母亲进宫一趟。”
王若芙的身子顷刻僵住了。
时间的流速似乎在那一刹被拉到缓慢的极限,聒噪的蝉声停得猝不及防,夜幕是一瞬间降临的,眼前失色、耳边失声,她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声“好”。
她上一世当了四年的太子良娣,又当了十多年的昭阳殿王夫人,末了油尽灯枯命丧宫墙,实在是一场漫长的剧痛。而这噩梦的起始,即是她成为延庆公主伴读的那一天——踏入红墙的第一天,也许她的结局便已注定。
如今,王若芙重回十三岁,三个月的时间,只陷在无穷无尽的循环里,浑浑噩噩地过着与上辈子并无不同的生活。她逃避了那么久,以期能淡忘记忆里的剧痛,可现实当头一棒,教她不得不清醒。
不能重蹈覆辙。
绝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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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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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春一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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