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二年,二月初十。
系了红绸的箱奁流水一样抬进恒府大门,兰苕与碧山忙不过来,便叫上了从前侍候汤妙光的瑞雨和瑞雪。
“这边!清点之后搬去夫人院子里,否则姑娘院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这几箱放进府库里吧,姑娘说了,金银都不带去,留在家里。”
“书画都留下,姑娘要放进嫁妆里抬回林府的。”
瑞雨利落,瑞雪稳重,比之兰苕与碧山手脚快多了,她二人一来,原本乱哄哄的院子才算是又秩序井然起来。
王若芙这些日子根本忙不过来,明光殿讲学要到三月才停,年初又是家里产业调整的时候,细碎的账目比那三千字的文章还磨人。
这日她听完城北布庄管事的汇报,头脑晕乎乎地踏进院子里,清白的月色下,数不清的红绸一字排开,照得她眼底都是红的。
瑞雪提着灯一字一字道:“林府今日抬进来的聘礼中,书画、笔墨纸砚之类都在此处,剩下的金银、绸缎、首饰、茶叶俱已登记入库,还请姑娘查阅。”
说罢,她递来一张长长的礼单。
王若芙还是怔愣的,她真没想到林世镜动作这样快。
前世他们之间端端正正地照规矩来,从未见过一面,王若芙对这桩婚事惟一的印象就是那一双大雁。
至于聘礼,抬都没来得及抬进来,她便被一封诏书锁进了东宫。
这次倒好,先把浩荡的箱奁送了进来,一点风声都不露。
瑞雪笑道:“其实送聘礼的日子半月前就定下了,只是姑娘太忙,夫人吩咐莫要打扰您,婢子便等到今日才说。”
礼单长长列了一串,字迹潇洒峻秀。绸缎是西南的上品,茶叶是君山银针、湖州紫笋,至于金银翡翠一类,数都数不清楚。
王若芙往下一看,倒是对“绿绮”很感兴趣。
“绿绮”是不知流传了几代的名琴,放入国库都是瑰宝,林世镜就这样拿来作聘礼。
她草草扫了一眼,又扫视那一长串箱奁,一眼望去都是死物。
王若芙问瑞雪:“就这些了?”
瑞雪颔首。
她把礼单还给瑞雪,“知道了,有劳你们。”
瑞雪退下后,她伸手碰那艳丽的红绸。她在王若萱与王若兰那儿见过聘礼,也清点过礼单,如今落到自己头上,还是有种奇怪的新鲜感。
太子纳良娣,赏赐直接送到府上,从没过过王若芙的眼。
她也不知正经的新婚是什么样,只知道从章华偏殿搬入东宫那一晚,她就一生一世是萧颂的人了。
王若芙确认了一万遍,没有大雁。
林世镜说了多少回要猎大雁给她,怎么到最后却没有了?
王若芙有点郁闷,把红绸一端绕在手腕,又旋转着解开。
不过这点儿郁闷也持续不了多久,第二天她心里就缠上了别的烦心事。
如今林景姿有她帮忙,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左支右绌,可她就快出嫁了。到时担子谁来接?
王若芙愁了半日,从明光殿下学后正打算和林景姿商量一下,兰苕却来通报,说王若蕴在等她。
王若蕴是拿着一沓账册来的,她扬起下巴,斜眼看王若芙,“来吧,教我。”
王若芙微怔,快步走过去坐下,“你真想学?”
若蕴嗤笑一声,“你也别以为我是想帮上忙,我就是看不过去你们西府嫌李娘子手脚慢,把全家的事儿都大包大揽,怎么了?我不信我们东边还挑不出一个能人!”
王若芙才不管她什么缘由,能接班就是好人。
于是立刻就给王若蕴从铺面讲到田庄。出乎意料的,王若蕴学得极快,不出一个时辰,她就能接连抓到王若芙话里的漏洞,一再追问,王若芙甚至有时都答不上来。
她不得不承认,算账这方面她天赋的确一般,多是仰赖林景姿会教,她才能勉强当个臂膀。
可王若蕴对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却是极敏感,翻阅账册的速度也远胜王若芙。
待到日落西山时,若蕴把那账册粗粗审阅一遍,轻蔑看着若芙:“你学了一年多算账,也没学出什么名堂,看来不是这块料啊。”
王若芙诚心诚意地答:“的确不是。”
不过她再怎么回答,王若蕴也没句好话,“行了,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接手了。”
王若芙还能介意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若蕴在这上头的天赋远比她好多了。
她顺嘴说了两句若蕴爱听的话,诸如什么“家里仰仗你”之类,哄得王若蕴出门时还翘着嘴角。
三月百花齐开,东风一拂,万里还春,神都翠嫩的柳俯身低吻破了冰的湖,寒冬里峭瘦的水也渐渐漾起丰润的波纹,晴光一照,仿若绸缎流金。
花光浓烂的三月三,王若芙结束了在明光殿的最后一堂课。
邓遗光已经南下归乡,新的讲师姓宋,亦是阁部重臣,也是邓阁老早年的弟子,如今也已年过五旬。
邓遗光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相较之下,宋阁老显得严苛多了,板着一张黢黑的脸,讲学时面无表情,比人家大理寺断案的刑官还冷酷无情。
以上,都是延庆说的。
延庆苦着脸趴在书案上,“这下好了!若兰走了楼凌走了,连你也不念书了!就剩下我还要听课写文章,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王若芙安慰她:“皇后殿下会为你选新侍读的。”
延庆脸颊鼓起来,翻个身盘腿坐在垫子上,“我不想要新侍读……交朋友好难!好不容易有了朋友,我才不要见新人呢!”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王若芙,我讨厌你嫁人。”
王若芙对延庆口中的“讨厌”快应激了,侧过头正色对她道:“那怎么办?我把聘礼退回去?”
延庆连连摆手,“那还是算了。人家是林栖池呢,天上地下就这么一个十七岁的状元……”
小公主手肘支起来,撑着额头,絮絮道:“其实林栖池好像是最好的选择。我娘还跟我说,当年也就是林栖池岁数小,否则高阳驸马那一长串的名单里,可能还有他的名字呢……哎,算了,谁让高阳岁数大呢!我也挺替你高兴的,若芙。”
王若芙一句话不敢接。她跟高阳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前世偶尔宫宴会面,高阳也会在延庆面前装出跟王若芙关系不错的模样,闹得延庆更讨厌她了。
哎,夹在二位公主之间,她也是真难做。
至于……
至于林世镜到底几分好几分坏,算不算得上美满如意的郎君,王若芙都没细想过。她活回来,最大的愿望就是避祸。林景姿既然早为她选了林世镜,王若芙便也早早做好准备——那就他吧。
延庆公主郑重地看向她,“王若芙,萧令佩祝你幸福,祝你快乐,祝你……”
王若芙淡笑着,静静等她的下一句。
萧令佩思索了很久,才又道:“祝你自由。”
她心头轰然破开一个小口,鼻尖蓦地酸楚。
自由……
她刚入明光殿时,说过想做一尾青鱼入海,天高水阔自由行。因她被困在红墙里太久了,连探头呼吸一下都是奢望。
但日子渐渐过去,随着新生活铺开,她上一世的痛慢慢淡了、忘了,宛如一切没有发生,她就是天真的、十五六岁的阿芙。所以她也不再提所谓自由。
只是萧令佩记得。她记得好朋友的愿望,记得王若芙当着邓遗光与崔皇后的面,说出的那一句——
做人,该用脚步丈量天地。
王若芙倾身过去,很轻地抱了一下她,“也祝你,‘一览众山小’。令佩。”
她从明光殿离开,并没有顺着一直以来的路线去小门,而是绕了个圈,到太极宫清幽的角落。
眼前是一汪盈润的水,深绿的荷叶圆如玉盘,密密交叠、错落有致,满池盎然的生机。
天气回暖不久,池里红粉的莲只露了个花苞,被掩在万千的绿意下。
莲华,原来她也可以坦然面对这座小池。抛去一切烦扰的人与事,这一角景致本该是天然的幽美。
马车一路远离太极宫,王若芙没有回头看。
凉亭临绿水而立,开了春,她不必裹着厚厚的貂裘,也不用再担心扑面而来的风雪。
王若芙斜倚栏杆,低头看色彩鲜艳的游鱼,一只一只胖得动作都迟缓了,悠悠地在水里漂着,逢绿波巷的好心人投了把鱼食,便扭扭尾巴凑进鱼堆里分得一口。
兰苕送来一封楼凌的信,贺她将要新婚。
王若芙已将请帖并萧令佩的手信一道送去了楼府,想来过去了好几个月,楼府对楼凌的管束也不会再那么严苛,放她出来当个婚宴宾客,总是可以的。
果然,楼凌在信中写:
芙,四月初十,凌必携鱼来访。
四月初十是她与林世镜的婚期。
王若芙不禁失笑,似能想象到楼凌满脸骄傲的模样。
她回府先去了一趟林景姿的院子,“云霞生薜帷”一如既往繁艳灿烂,回春时节一团团花堆叠着开在一起,海棠嫣红、藤萝绛紫、金盏亮黄,浓淡冷暖的颜色都揉在一起,美得灼人。
林景姿递给她一块雕成鸾鸟的白玉,“这是我出生时父亲赠的。我兄长也有一块,雕成了麒麟,如今已经传给世镜了。这一块你带过去,从今后,林家也有你的一份。”
手里这块白玉缀了蔻梢绿的流苏,与林世镜那一块柔蓝色流苏的麒麟玉是一对。
林景姿亲手为王若芙戴上,而后对她道:“去吧,去看看你祖母。”
王若芙走在恒府长长的、曲折的回廊。
天欲晚,粉紫色的霞光铺了满满一大片,瑰丽如浓墨重彩的一幅画。
她仰头,看见遥远的天际,浓厚晚霞下,飘来一朵紫色的祥云。
第一卷结束。
芙会顺利开启新生活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紫气东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