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径风来

五月初一回门前,王若芙与林世镜一道去了一趟城郊雀灵山。

春夏之交多雨,昨日还是大好晴光,夜里妖风一吹,顷刻间阴云密布,打下豆大的雨点来,一直到早晨都没停下。

连绵的雨幕笼罩这座种满墓碑的矮山,不少方碑前野蛮地生了杂草,无人打理,日复一日水滴石穿,已连碑上的字都模糊不清了。

吹了阵阴风,王若芙瑟缩了一下,很快肩膀被林世镜揽过去。

这是她第三次来祭拜汤妙光。

还记得头一回,她作为亲女扶棺送灵,亲眼目睹汤妙光的死状后,又亲眼看着那副棺木被埋进泥里,从此她们母女俩真正阴阳两隔。

那也是个雨天。秋天的雨,比今日细一些、密一些。

那天算得上她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何为自由。

而今日——王若芙回头看林世镜,他也回望她,只看向她。

她摔摔打打走了很多弯路,差一点又陷进沼泽里,但好在以后不会了。

王若芙牵过林世镜的手腕,带他到汤妙光墓前,二人并肩立着,林世镜为她撑一顶油纸伞,雨点成线砸落身边,节奏鲜明,人世嘲哳。

她想让汤妙光看看林世镜,于是轻声道:“阿娘,我已成婚了。你见过他吧,是栖池。”

除去这两句话,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世今生,她对汤妙光的印象都很模糊。对林景姿,她怕过、怨过,但最终还是依赖的,还是熟悉的,可汤妙光呢?她似乎都没有和她说过几句话。

她不知道汤妙光想让她长成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汤妙光对她是否有要求。仿佛这个亲娘在她的生活里,只是一个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莫名的自厌涌上来,然而她仍是沉默。

直到很久之后,直到林世镜与她十指紧紧相扣,王若芙才回过神来。

她盯着那块“恒国公王崇妾汤氏之墓”良久,最终只留下一句,“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也会让小阿苇过得好的。”

你放心吧,阿娘。

他们俩今天难得起得早,从雀灵山往回走,马车停在恒府门前时,也不过辰时末刻。

绿波巷多住着太原王氏这般底蕴丰厚的世家,家家高门高墙一挡,宅院深深不见底。

王崇上朝还没回来,于是府门前只有林景姿候着他们。

王若芙被林世镜搀扶下了马车,林景姿缓步迎上来,带了一缕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眉眼是温和的,“栖池来信说要先陪你祭拜汤氏,我以为你们还要再晚些才到家里。”

王若蔷从林景姿身后探出脑袋,激动地一下撞进王若芙怀里,“阿姐!”

她这下可是撞得狠了,王若芙险些没站稳,还是林世镜扶了一把。

他曲起手指敲若蔷额头,“没轻没重的。”

若蔷朝他吐吐舌头,“表兄现在是天天见我姐姐了,我下一次见她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林世镜才不会被她绕进去,当即道:“绿波巷跟潇水巷拢共隔了不到三条街,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天天来见若芙。”

王若蔷眼睛一亮,“真的?”

“假的。”林世镜漫不经心道,“少来点。”

王若蔷转头要给林景姿告状,被林景姿一个眼神瞪回去,瑟缩在王若芙怀里不敢说话了。

林景姿道:“行了,外头还有点小雨,赶紧进去说话吧。”

今日只是小家宴,东府几位都没来,席上只有林景姿、若蔷若苇,和从学堂赶回来的恪儿。

若蔷话多,今日又难得正逢恪儿休息,阿姐阿弟都在,她更是兴奋。

王若芙向来纵容她,上辈子是,这辈子失而复得后变本加厉地溺爱。哪怕若蔷手脚不当心,一盏黏糊糊的葡萄水泼到她衣袖上,她也只摸摸小女孩愧疚得皱起来的脸。

多难得啊,她要能闯一辈子的祸,一辈子没心没肺,多好啊。

但林世镜倒是有点凶,板着脸对王若蔷道:“又折腾你姐姐了?”

恪儿念书念得有些呆了,一板一眼地跟着林世镜重复:“四姐姐又折腾三姐姐了。”

王若芙拍了下林世镜手背,轻声道:“你别怪她。”

若蔷往王若芙身边缩了缩,“对嘛……姐姐都这么说了……”

林景姿搁下筷子,冷脸看向若蔷:“待你姐姐和表兄走了之后,多练半个时辰的字。”

若蔷扁扁嘴,却也知道自己犯错,“好……好吧。”

王若芙揉揉她脑袋,安慰道:“换一身就好了,没事。”

她不少衣裳都留在院子里,林景姿陪她去挑了一身。菱角一样青涩的淡绿,像一池峭瘦的水。

王若芙换衣裳的这阵工夫,林景姿问她:“和世镜处得还好吗?”

她点点头,声音放得很轻:“表兄待我很好……”

林景姿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方道:“我是听他还一口一个姑母地叫我,怕你们二人生疏了。到底这桩婚事前头出了不少事故,他心里若没有一点芥蒂,那也是不可能的。”

王若芙垂眸,芥蒂?当真有吗?可林世镜从来没有显露出一分一毫。

是他太会掩藏,还是她太不在意了?

面对林景姿,王若芙只粉饰太平道:“表兄没有介意。其实我在林家也还唤着舅父舅母,日子还长,总会慢慢改过来的。”

林景姿眉间隐隐有忧色,但被掩饰得很好,王若芙只捕捉到一刹,她又变回波澜不惊的模样,道:“世镜若心里不痛快,你也多忍让些。之前总归是我们家反悔,你又和太子殿下不清不楚地牵扯上,他能不介怀吗?”

王若芙想反驳林世镜没有,林世镜很好。但她又忽然想,真的没有吗?

他从来不提,她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时心里百感交集,王若芙只得转移话题问:“最近是若蕴帮母亲打理家中铺面产业吗?”

提到这儿,林景姿神色终于和缓了,“是。她很有天分。”

说罢,林景姿又问她:“是你劝的若蕴吗?她那个性子,我当她不会管这些的。”

王若芙摇摇头,“是若蕴自己来找我的。”

林景姿微讶,“她竟愿意吗?”

王若芙笑笑,“母亲当年说过,我们到底是亲姊妹,她自然愿意的,只要您放手让她做。”

林景姿凝视她片刻,而后心照不宣地淡笑,“看来是我从前把什么都抓得太紧了,如今放手让若蕴去管也好。她自己看着账上的盈亏,想来也能知道家里的不易。”

说到此处,林景姿顿了一下,将声音放轻,道:“你在章华殿最后一晚,寄回来的信里写‘及时止损’,其实你也察觉到了吧?今上对咱们家的态度,算不得很好。”

王若芙心下一跳。

她自然知道,没人比她更知道。

她当日以为自己要永永远远被锁进太极宫了,因而借着最后的机会把一封家书送出去,盼着林景姿能看懂她信中所言。

果然,林景姿什么都看得明白。

可为什么她明明清楚太原王氏的日子不好过,随时有可能大厦倾塌,上辈子还是没有任何预防的举措呢?

王若芙犹豫道:“我也只是隐约感觉皇后与太子的态度……但琅琊与陈郡两家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想来‘退’才能自保。”

林景姿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家中一直在‘退’。”

王若芙蹙眉,一直在忍吗?一直在退吗?

那又为什么还是这么惨烈的结局呢?

林景姿不再与她多说,只道:“这些年,我与你父亲始终在忍,你放心吧,倘若当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哪怕断尾求生,家里也会忍下去的。”

不到午时,王若芙与林世镜便同林景姿告别。

若苇小小一个,贴上来时热乎乎的,王若芙把她抱起来,贴了贴她软软的脸颊,轻声说:“姐姐走了。”

小孩子点点头,笑得露出小米粒般的牙齿,“我要常来看姐姐。”

林世镜和风细雨道:“随时来。”

若蔷抱怨道:“阿苇可以随时来,阿蔷就不行吗!”

林世镜抱臂逗她:“先练你的字,练好了再请示姑母能不能来。”

“阿姐!”若蔷气鼓鼓向王若芙告状,“你管管他!”

王若芙挽上林世镜手臂,笑对若蔷道:“想来就来吧。”

说完,她偏头看了眼一直不说话的恪儿,又道:“恪儿也一样。”

林景姿点点头接了句,“恪儿可以常去,你三姐姐和表兄学识都好,让他们教教你。”

恪儿站得板板正正,在家里讲话都像面对着老师父,“恪儿知道了。恪儿拜别三姐姐、拜别三姐夫。”

王若芙被他这句“姐夫”说得一怔,不自觉转头看林世镜。

林世镜却很自然地应下来。

一个称呼而已,表兄与姐夫有什么区别,倒显得她多当回事似的。

林世镜答应过她,三朝回门后搬去潇水巷的宅子住。新婚第二日,王若芙就让人把带来的大半嫁妆原样送去了潇水巷。

如今二人依偎着坐在驶向新宅子的马车上,王若芙心绪复杂,林世镜却仍是那副从容姿态。

靠得太近,他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王若芙微微睁圆眼睛,“这你也看得出来?”

“你有心事的时候就爱低头,”林世镜指了指她腰间的玉坠子,“拨那串流苏玩,在手指上绕圈又松开。”

王若芙立刻松了手,有些心虚,“那我说了,你如实答。”

林世镜见她这副样子,竖起三根手指朝着天,哄骗似的道:“我起誓好不好?但凡若芙问,我必剖心以答。”

“嘴这么快。”王若芙赶忙打了下他手背,“净说些不吉利的,谁要你剖心?”

她不自在地撇开眼,声音发虚,“你……和我结亲,是真的情愿吗?没有……没有介怀过吗?我……是入过章华殿听训的人。”

说罢,她又匆匆竖起一根手指在林世镜唇边,略微仰视地看他:“我不要听漂亮话,你只说,你的真心,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哥:妹结婚等妹离婚,妹不离等妹丧偶/比心。功夫不负有心人,感谢大家关心,妹老公于下午六时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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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径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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