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姐姐再见！”
“哎！你这孩子……！”
“夫人别急，”盛宣怀拦住要上去纠正的陈氏，“孩子愿意这么叫便这样叫着吧。左右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何不真当他一个姐姐呢？”
“孩子顽劣，真是委屈神女。”陈氏再次带着歉意笑道，“刚才吃饭的功夫，妾身已经吩咐下人收拾了间整洁的客房，这就带神女过去。”
“令郎机灵聪明，乖巧可爱，”陈氏带盛宣怀穿过一道回环的连廊，那孩子正被两个丫鬟带着穿过连廊前面的路，盛宣怀又不由对陈氏感叹道，“虽说当年便有人赞盛府百年家教，可是子孙孝顺明理，终归是夫人的功劳。”
陈氏神色一动：“神女谬赞，妾身惶恐。”
客房临近后院，打开窗便是满眼郁郁葱葱的春色，房间也明亮整洁。将她带至客房后，陈氏浅浅告了罪便退了下去。盛宣怀走进房间，将那木匣子放在桌上，一口气送下来，盯着木匣子看了半晌，又扭头，看窗外暮春已经抽完条开完花，正长得葱翠欲滴的树。
盛府移址，府里植物自然也不是当年的植物——当然也很难是，便是移植过来，也活不到现在。
不知盛夏回来看到此景，会有什么感想。
算起来挺对不起盛夏的，于她而言，盛府还有后人，可盛夏无兄无弟无姊无妹，被她带上了仙界，从此就再无血脉在人间了。
唉，也没什么差别。左右都是孑然一身，该被埋进土里的两座古坟罢了。
盛宣怀的目光又移到面前的木匣子上来。方才与陈氏在一起，那首行的“宣怀非我子”着实惊到了她，她隐约觉得，母亲最后留给她的一封家书，并不会是温情的叙旧。她理应现在就打开看，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冲动压制住了她，让她久久地坐着，迟迟不愿伸手。
母亲，母亲，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盛宣怀叹了一口气，掀开了盒顶，抽出了内层的隔板。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玉佩，因为重量的关系，玉佩滑到了盒子最里边，因而之前打开一半的时候，并没有看到。
这玉佩是……母亲的吗？
盒中的纸也已泛黄发脆，仿佛伸手拿起就有断裂的风险。盛宣怀深吸一口气，用一缕灵力托着，轻轻地将纸从匣中拿起来。
母亲的字娟秀、平静。信中母亲娓娓道来，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可这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的字，一行行无声的字，如同惊天的雷，一个接一个炸响在盛宣怀的脑子里。
而在这惊雷之下，又仿佛是母亲的声音破开万重，轻柔地在耳边响起。
“盛宣怀，你不是我的孩子。”
笔记有停滞，像是母亲的声音也在犹疑。
“也许是上天的恩惠，赐给我这样一个女儿。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场景：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儿晕倒在我家的门前。下人来报的时候我还不以为意，直到我跟着下人去，看见了你。你刚刚转醒，衣服和脸上的血还没有清理干净，瑟瑟地缩在被子里。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血是怎么来的？你如何跑到了盛府门前？这些问题后来想一想便觉得后怕，但当时鬼迷了心窍，竟一概想不起来。我只是坐在你身边，说没有家人来找你，你愿不愿意做这里的女儿。”
“你好像傻了，眼珠子也不转，缩在那里鹌鹑似的，半天过去，小小声叫了一声娘。”
“我把你身上唯一能够标识身份的物件藏起来了。就是这盒中的玉佩。宣怀，你是个好孩子，可娘真是害怕，怕只是哪天一逛集市，便有人拿着与它成对的玉佩说，你是他家走丢的孩子，或是你哪天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忽然就离了我，要找你的亲生母亲。你渐渐长大，我便也渐渐不再担心这件事，可是午夜梦回，总有那么一些时候，那玉佩在梦里高高悬着，在远处冲我招摇。”
“每当做了这样的梦，我便会把玉佩拿出来看。这玉佩雕工精细，非富贵人家不能为。我总会想，这样人家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这个样子逃出来。又想，幸好，你最终还是我的孩子。”
“这母女之情终归不能长久。宣怀，我一直为你的聪颖而骄傲，但自那位师父踏进盛府，我便不止一次希望你呆一点，傻一点，留在凡间，不要去过那样辛苦的生活。但你终究不是凡人了，当你问我能不能做那位师父的弟子时，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所以在你在人间的最后一刻，我依旧扣下了玉佩，隐瞒了实情，让你在百年千年思念的家人，只是盛府里的故旧。”
“是我的过错，可再也不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弥补了。你已经离开，我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你。”
“你的前路想必光明灿烂，如今原物奉还，宣怀，不要忘记来路。”
不要，忘记，来路。
她知道母亲说的意思。她来历神秘，身世成谜，恐有不为人所知的故事，母亲在提醒她明了自己的过往。
可是，她的哪个来路，能绕得过母亲呢？
日头下移，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明晃晃地打在盛宣怀脸上。盛宣怀一偏头，那阳光却不识趣，依旧分毫不动，借着窗框与绢布之间的缝隙，直直地照进盛宣怀的眼睛里。
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直到这时，盛宣怀才有了一丝身处盛府的实感。
回乡之路漫漫，故人何在？
盛宣怀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特别喜欢听她讲些府里的事，小孩子总讲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屋顶的飞檐、房内的窗纸，乃至花匠新栽的树、下人新牵的狗，哥哥有时候闲下来也会逗她，遮着她的眼睛带她在府里四处闲逛，让她猜这是府里的哪一处。
她从前想起来，只觉得是母亲和哥哥待自己好，陪自己玩儿。现在想来，大人们是用府里的故事填上小孩子的记忆，将盛字注进她的血液里，刻在她的骨头上，将一个无家可归、瑟瑟发抖、不知道何时就会离开的野孩子，彻底变成盛家的女儿。
母亲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下定怎样的决心，揭开近十年的心悸，让自己努力付之东流？
还有哥哥……
哥哥知道吗？
他一定知道，他大自己那么多，一定知道自己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可他还是……
他也参与了这封信吗？
我是孤身一人了。盛宣怀闭上眼睛，仍有拦不住的清泪落下。
母亲，我是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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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三】 一封家书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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