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他张口开始呕吐。没吐出想象中的花花绿绿,只吐出了两口鲜血。
可惜,只是胃穿孔,死不了。
这是罗阳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再睁开眼,他已经是在医院了。
胃还是痛,但已经没有晕倒时那么尖锐了,基本到了他能够忍受的范围内。他试着撑起身子,却发觉身侧的被子被压住了,因为他这一拽,才发出一点儿被惊醒的沉重呼吸声。再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的王昉。
见他醒来,王昉立刻坐起来,推了推眼镜,先瞥一眼吊瓶,确定还有一阵,这才又看向罗阳,忿忿不平道:
“吃多点儿东西你就喝酒?这是人多,有人能帮着送你来医院,要是你今天晕在哪个旮沓角里、没人看见呢,怎么办?你就准备带着一身酒气这么死了吗?”
罗阳嗅了嗅,空气中不是酒味儿,是消毒水的味道。
干净的味道。
罗阳看看王昉那气得瞪圆了眼睛的神情,自知理亏,也不就这问题再发挥,只好说:
“这不是没事儿吗?再说,你这陪床的,睡得比我还香,也不合适吧?我要是没醒,估计血回满了你都未必能叫护士来帮我换。”
这下理亏的变成眼下还有着黑眼圈的王昉。他张了张嘴,黑框眼镜下的杏眼自觉下垂,实在没憋出什么理直气壮的借口来,干脆一挥手,权当这个话题从未开始过。
没办法,都住在一块,还没发现罗阳居然喝了烈酒才出门,也没发现对方要去哪儿,王昉确实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尽管责任不大。
算了,各退一步。
“这次医药费可是我垫的啊,你还不上是吧?那就别再偷摸买酒了,省得跟现在似的,还得躺在这儿听我唠叨——我是真不明白,罗阳,你那个胃现在空腹喝咖啡都疼,还敢喝度数这么高的酒呢?”
“咖啡是咖啡,酒是酒,那哪儿能一样呢!”
说到咖啡,罗阳莫名其妙地想起茶,接着就想起东方炯第一次联系他时,他们在虚拟空间中喝的那盏茶。
那是他这辈子喝过口感最贵的茶。说不上多香,但一口就尝得出价格不菲。当时他没觉得有多好喝,因为满心都是东方炯平淡地揭开他秘密的神情。
他这个领导就是这样的。上学的时候手里掌握着一堆秘密、享受自己淡然而其他人心急如焚的感觉,到了工作也是一样,喜欢游刃有余地把手里每一份报告和申请的纰漏、歧义都不急不慢地列出来,然后像是不经意似的把这些东西全摔在下属脸上。现在,东方炯又是用这样的神情,将他的秘密全部揭露出来,攻得他片甲不留。
所以也不难因此而想起,他们第二次的相见。
这次的谈话,远比上次还危险。
一阵窒息涌上喉咙,罗阳忽然有种又坠入了无间地狱的感觉。
其实不是坠入,他早就在这地狱中了。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相信了撒旦向他伸出的援手,以为只要全身心忠于先锋者,他就能避开这一切的罪恶。
但眼下,他沉得更深了。
他想逃,却不知该逃向何方。
但就在这时,王昉忽然告诉他:
“你要自己想办法照顾好自己,今晚,我就离开B城区了,不见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是跟东方炯一起吧?”
王昉沉默了,他望着罗阳那尚还苍白的脸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告诉他这一切是东方炯的授权,把最后一次机会给他也是东方炯的决定,但,他还是觉得,不应该把罗阳也牵扯进来。
沉默是另一种形式的默认。
“带上我吧。我保证,绝不给你们拖后腿。”
“你用什么保证?”
略显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此刻出现的脸。
“您怎么来了?”
褚乾凤淡定地走进来,搬着椅子在罗阳的床侧坐下,道:
“当然是因为没人认识我。桑陨在门外呢,一起进来太明显了,你不用担心。”
罗阳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到来的、衣着普通的陌生人,虽然只是初见,但,从王昉的反应,和他们方才讨论到的话题来说,他也能大概判断出,对方并非等闲之辈。
当然,他也没能看得出,对方并不是城区人类。
“好了,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用什么来保证,自己不会拖我们的后腿?”
“这……能用什么作担保?”
罗阳张了张嘴,但思考良久,竟找不出一项合理的理由。
“比如说吧,现在你还没办法自由活动,而且最快也要一周才能出院,但我们今晚就会离开B城区,你要怎么保证,到那个时候,你能紧跟我们的行动、不被落下?”
“我……”
他试探性地看向王昉,后者低下头,有些心虚地说:
“根据你的手术情况来说,虽然手术及时、病情也不算太严重,但退一万步讲,正常饮食也得是一周以后的事了……这一个周,我们恐怕无法提供医院式的照料和流食,跟我们走,对你来说,并不是上策。”
对啊,不是上策,但为什么东方炯会要求他必须讲给罗阳听?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心急、让他无力吗?
而这个两难的境况,还是他引到罗阳面前的。
褚乾凤将二人各自伤怀的神情尽收眼底,虽然也有些不忍,但不由得觉得好笑:
“不过,我什么时候说过,离开B城区的,只有今晚这一批队伍了?”
闻言,还不等罗阳有所反应,王昉先震惊地抬起了头:
“您的意思是?”
“今晚走的,只有第一梯队的成员,不用说其他人,就是于金檬,也还会暂时留在B城区。要是想走,你大可以等着和她们一起走。”
原来如此。
所以把这场伤怀刻意引入他们这次见面当中的,其实是东方炯惯有的恶趣味罢了。
王昉多少还是有点儿被戏弄的愤怒感的。但念及终究还是个好消息,还是把这愤怒给压了下去,转而有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照这么说,罗阳还是能跟着他们一同离开的,东方炯把这机会还是留给他了。
“我会去找人把你的病房调进VIP里,一人一间,避免你多嘴。另外,我可以先告诉你,在第二波迁移开始之前,即使你已经痊愈了,也不能离开医院,必须在病房中等待通知。听明白了?”
褚乾凤像是说了一串再简单不过的日常用语,他淡淡地望着罗阳的双眼,说不上是多么丰富的情感,但只这一眼,便使罗阳体会到了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没有人能直视着这双眼睛表达反对。
罗阳不自觉地低下头,很轻地点了点头。
“我的建议是你要说出来,不然,大概很快就把我的告诫抛诸脑后了。”
“我明白了。”
话一出口,连罗阳自己都觉得意外。
竟然就这样服从了,还是对一个不知道叫什么、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衣着普通、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自己太没骨气,还是对方的压迫感真的太强。
“那我走了。今晚见。”
后一句话是对王昉说的。他连忙欠身鞠躬示意,又从床边站起身来,要送褚乾凤出去。
“不必了,桑陨在门口呢。”
直到褚乾凤飘飘然离开,王昉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会儿陪你转完病房,我就得先回去收拾收拾了——下周见,或者两周后见,罗阳。”
终于,他们也将迎来第一场不知期限的离别。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病房里的人来来往往,听年龄各异的人彼此交流,那么纷杂,却又那么整洁,仿佛这小小的、飘着消毒水气味儿的病房,就是一整个世界。
“走吧。”
王昉听见罗阳说。
“去那个世界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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