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珠最终还是决定上了马车。毫不理睬书生伸着的手，自己就一个箭步跳到了车辕上。
我怕什么？我有法力，他一个瘦得跟海带苗似的凡人能奈我何？真动手我不在话下立刻秒了他！贝珠是这样想的。
可事情却完全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没有兵戎相见，没有剑拔弩张。她屁股刚落在坐垫上，对面就传来了啜泣声。
贝珠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她上岸久了缺水，连耳朵都幻听了？
她伸长了脖子，身子往前面挪，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对面的郁离。
只见他低垂着头，两肩微微颤动，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但贝珠分明地看到了有几滴子水从他脸上滑落。
他这是......哭了？
贝珠虽然看到了眼前这个场面，但还是不敢确定。毕竟从来没有公的凡人当着她的面哭过，更不用说公的精怪了。
妖族虽不同于人族，但男子却都是追求以坚韧强壮为好，实力为尊。莫说掉泪这种事，听说龙王的太子们经过时，那霸道强大的气场足以令周围数十里的小妖们不敢喘气的。
贝珠这样的末流小妖自是没有机会见龙王太子这种大人物，所以也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但她从海里学到的生存之道，却是没有男妖当着大家的面便哭鼻子的。
因此贝珠现在，全然不知该做什么。上来是想诘问发难这小书生的，可眼下他这样哭了起来，贝珠倒不好意思继续了。
贝珠从坐垫上移开，半蹲半跪的到郁离面前，压低了身子，偏着头想看清书生的脸，“真哭啦？”
郁离长了一双桃花眼，平时看人不语也带了几分温和。此刻哭起来，眼尾泛红，睫毛沾了泪水变得湿漉漉，更添一丝可怜。
贝珠的注意点却有些奇怪，看到他衣领处漏出来的脖颈，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原本就白皙的肌肤，透的底下血脉纹路更加清晰可见。
感觉有点像我的蚌壳一张一合的？贝珠莫名就想摸一下，看看这种起伏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哪知手刚伸出去，就被人半路截住。贝珠一时也愣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书生牵住了她的手，然后把手拉到他脸前，用他另一只手扯出了贝珠的袖角，就往脸上擦。
一边擦还一边叹气道：“多谢小姐为在下拭去眼泪。真是让小姐看笑话了，在下......我也是情难自抑啊。”
贝珠没听明白，不过有一点，她伸手不是想给他擦眼泪的。
“我是想摸摸你脖子来着。”贝珠如实解释道，不过还是很大方地没把手撤回去，擦就擦呗，反正她是水里来的正缺水呢。
“小姐请原谅在下，在下确实没有办法能把魂魄重聚。但是......”他还想继续说，贝珠却反应过来，她之前被这人以能重聚贝珍魂魄为由耍了一遭。
她立刻以手化肘，准备给他来个肘击，“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个骗子！坏人！既然不能，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
贝珠当时是真的信了珍珍有可能被救回，她还高兴了许久。
贝珠初初上岸时，最想找到的凡人是当初踩死珍珍的那个，不过她当时也知道自己也许找不到这人，所以平等的讨厌没一个凡人。
但现在，她有了最讨厌的凡人，那就是眼前的这个。
可没等贝珠出手，那书生的眼泪又像小蚌结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掉了下来。眉头轻轻皱起，是说不出的可怜和委屈。
贝珠看到，怒气又被这眼泪浇灭了一些，怎么回事？怎么又哭上了？
郁离看到眼前的小蚌精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变得迟缓，不用开口，小小的脸上已经盛满了大大的问号，他忍不住扬了扬唇角，可惜动作太快，贝珠没有发现。
“小姐，在下是有苦衷的。你也说过，你那位姐妹是在两百年前遇害的。并非是在下不愿或者不能重聚魂魄，而是你那位姐妹此刻已然转世轮回，天地间是再没有她的魂魄了。”
贝珠听完他这一番话，瞪大了眼睛。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阎王不是神仙吗，你这凡人怎么会知道神仙那边的事？”
郁离在心里愈发加深了对眼前这个蚌精的评价，人傻，好骗。
他从前不信鬼神之说，见了这小妖怪之后才知道原来这天地间说不定真有人妖仙三届。那世人所著的六道轮回阎王地府之说，八成也是真的。无论那个死去的小蚌精此刻有没有轮回转世，过去了两百年，魂魄也是绝对不会存在了。
郁离现在更加自信，于是便拿本就想好的说辞，颓然一笑道：“小姐想知道我为何明知这些，还要骗你，还要把你卖给那鱼鲜贩子换钱吗？”
贝珠当然好奇，不然她上马车跟他非这半天口舌干嘛。
“你说来听听？不过我现在不全信你，你要是还骗人我立刻一掌劈了你！”
说完又看到他泪痕还未干的脸，鼻头和眼睛都红红的，还强撑着对她笑，好不惨然。贝珠又有点反思自己，是不是话太重了，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郁离略微低了低头，眼眸微阖，摆出了自己最好看的角度。他从小到大研究过数十次，唯独这个角度，显得他既无辜又清冷，连那马婆子小时候打他的时候都会少用几分力。
“是因为我母亲病重，我急需用钱去京城见她，为她请大夫救治。我知道小姐有一身通天的本事，想离开那鱼鲜铺子也是小菜一碟，可这五两银子对我来说却是救命钱。我母亲......”
说到他母亲，郁离适时地抬手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我母亲一直不得我父亲喜爱，所以我也从小被圈禁在那个小村子里自生自灭。父亲不想见到我，可我听说母亲病重，世上也就只有我和母亲孤苦相依，我怎么能不去见她呢？”
贝珠听着，也陷入了回忆，她出生后就没见过她父母，唯一的亲人就是贝珍。她和贝珍自小一起长大，所以书生说的那种孤苦相依的感觉她最能理解。
贝珠此刻全然把疑虑愤怒抛在脑后，她不禁担忧地牵住书生的袖子。听他的意思，他在之前的那个家里是被虐待的，怪不得那个老婆子和男人对他的态度那样奇怪。怪不得他这么瘦弱。
“你娘的病严重吗？要不要紧？五两银子够吗？”贝珠也不太懂人间的钱是怎么衡量的，但听到有苦难，她总觉得自己也该尽力帮一帮。
郁离叹了口气，他此刻却也是真的想叹口气，这不是演的。如果贝珠是个坏的，或者但凡有一丁点私心，他此刻都不会有这么重的负罪感。偏偏眼前这个姑娘，口口声声说要揍他，可听到他的话，居然想的还是要帮他。
不过话已经说到这了，他做事只管能否达到目的，其他的只能按下心底慢慢消化。
“听下人说，若是再没有人来为她医治，只怕撑不过两天。至于银子，利用小姐已属我的罪孽，若是再要求更多，那我真不配为人了。”
贝珠没听懂他后面说的意思，是够还是不够呢？不过她听懂前面的了，书生娘亲的病很重，再不治就要死了。
贝珠知道凡人是很脆弱的，没有法力，寿数有限，生个小病小灾都会饱受折磨。所以她此刻对书生的话十分相信，他看来是毫无保留了。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要是银子不够，你就再卖我几次，把你娘的药费凑出来。”
郁离刚听到前半句，还心下一悬，以为自己话里漏出什么破绽让这小蚌精察觉到，所以不放心偏要跟他前去确认。可把话听完之后，他差点没憋住笑，从唇角溢出，只好连忙用手挡在嘴边。
再卖几次？这姑娘真是被他卖了还要帮他数银子啊？
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郁离倒真想让她跟着一起进京，跟她说话真是有趣，比他过往十七年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有意思。
郁离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欲言又止，“我倒真想让小姐与我同行，可惜......”
贝珠歪了歪脑袋，“可惜什么？”
“可惜我家中有几位捉妖师，正是因此，我才虽是凡人之躯，却了解那么多神仙妖怪的事。若他们发现你，定然要把你捉住，以你的血祭他们的桃木剑。”
贝珠想说自己根本不怕，不过又很是心虚，她来凡间之前。听了很多海妖前辈跟她讲捉妖师之事，说他们不是普通凡人，修炼的法术专克他们妖族，有些人还身怀很多捉妖法宝。
总之十分凶恶，遇到妖定然是要扒皮抽筋挫骨扬灰，别说魂魄，可能连个渣都不剩。贝珠虽然爱说点大话，但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遇上那种捉妖师，她就算不死，估计蚌壳都得被掀掉。
“你说的也是。”贝珠点点头，说完就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有苦衷，将心比心她能理解他。所以骗人那一遭，也算翻篇了。
现在也说明他家凶险，自己不方便去。这样看，好像事情就尘埃落定了？她也该从马车上下去了，可她总感觉怪怪的。
心里有一种，被水草缠住许久不得挣脱，却恍然被一道洋流冲开获得自由。该欢喜的，却莫名有一些空落落的感觉。
贝珠也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什么，该用什么词来定义，所以她只好先按下。对书生说道：“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凡人，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郁离看着她因为疑惑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恍惚间感觉有阳光从车帘间透过，经她的眼眸反射过来。他不禁闭了闭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调整出他最得体的那个笑容。
“郁离，我叫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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