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鸦没什么会场口译的经验。
或者说就是没有。前天的学校座谈会算初次见识，今天来第二回试水。
然后就没别的了。对于一个外语专业四年级学生，稀少得几乎不正常。
就连顾老师也说过：“双鸦，你好像不怎么参加实践活动，是不太喜欢吗？”
所以她才略感着急：
“还是要多体验体验，翻译就是在实战中提高的啊。”
所以她才要求双鸦参加座谈会：
“试一下嘛，不难，很有趣的。”
双鸦明白，是很有趣，也有必要。
因为翻译就是为了实用而存在的。双鸦一直以来只在课堂上练习，甚至不了解真正的现场口译是什么样子。
说得再功利一点，即将到来的研究生保送考试，双鸦在实践经历方面都不够格的。
他也害怕。比顾老师还要着急。
但双鸦不敢参加会议现场翻译。不是怕难或者枯燥，而是因为他有一个致命缺陷：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正专心听着会议，突然就耳目失灵，什么也听不清看不到了。
双鸦知道，他与异世界连通，会在意想不到之时，受到干扰的。
他会被异世界的海水冲走，被水中的触手卷得天翻地覆。就像方才讲台上那样，触手霎时间暴起，噪声遮蔽他的听觉，蠕动肥硕的身体将视线搅得分崩离析。
双鸦没办法抗拒这股怪力，就像遭受突然的发病，只能任凭它来，再默默忍受直到它离开去。
而这来与去之间的光景，主讲人在发言，观众还等着他传话。已自乱阵脚的双鸦，又怎么可能胜任得了呢。
所以，双鸦不敢参与这种活动。
没办法的。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遭遇这种混乱了。
双鸦还见识过好几次触手暴动。就是这些平常很可爱、肥肥软软的小东西，关键时刻却能带给他要命的打击。
“双鸦双鸦，你复习完课本别忘了吃饭。饿肚子会暴走的哦哟哟哟~”
有一次，它们在考试前关心双鸦道。
“双鸦双鸦，待会儿做题不要紧张。没有问题嘛，你深呼吸，深深深呼吸~”
它们向双鸦给予帮助说。
可就在它们关心与帮助后、就在它们宽慰“考试没有问题”后，触手没心没肺突然开始发疯，让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双鸦，在考场上彻底崩溃了。
那场考试主考听力，一小时内有长长短短共计二十段音频。只放一遍，错过就追不回来了。
双鸦听到一半，耳朵里猝然响起嘻嘻嘻哈哈哈、以及触手扭来扭去的拍打声。他拼了命地抵抗侵扰。用尽浑身解数，隔着笑闹去听音频中的题目。直到活活挨过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啊，一只触手凌空甩过来，“呼啦！！！”，骇然长风，将摇荡的异世界之海都劈开了。
正巧这时，音频中念到了一连串数字。
数字是听力必考的内容，什么几百万几千万，或者几个亿，还涉及单位的换算（注）。双鸦知道，经这一吵，他是什么数据也听不到了。
双鸦眼眶泛红，直直盯着选项上他看都看不明白的问题。（因为题干在音频里，没听清。）
可他能怎么办呢，跳起来一巴掌将触手打飞，或是仰天长啸一句：“给我停下！！——”？
就在这寂静考场之中？让众人骇然瞪着他，以为他疯了？
双鸦突然拿起笔，把几道选择题机选糊弄完。还有一段文字叙述题，他直接盖上笔盖，空在那里不填了。
双鸦筋疲力尽，虚脱得不想再继续听题了。
交卷时老师满脸诧异：“怎么回事？你生病了吗？”双鸦甚至没回答她，因为没听见，只绷着扑克脸从考场走出去。
考试成绩要计入保送资格排名。双鸦考七十多分，排名被拖到第五，后来因为几次比赛得奖、又发表一篇论文，加分后重新来到第三。
类似的事情不少，以后还会有很多。双鸦一出生，就怀揣有这样一个如影随形的异空间，赠他小小的恩惠，又带给他不可预料的磨难。这究竟是恩惠，还是一种诅咒呢。
此时此刻，双鸦被徐老师撵到台下去。他还想辩解：不、不是的，其实我可以翻译好，只是有点状况、稍微等等我就可以了——
但徐老师把他推向观众席：
“你休息一下吧。领导还在这儿听着，你要顾及会议呈现效果啊。”
“我顾及、我知道的，我和你一样在乎读书会是不是精彩——”双鸦还想要争取，可他忽然瞥见，周围观众们都看着他，有的轻声呢喃：“唉哟，被难倒了啊，快歇息歇息。”有人眼中带着好笑。但大家神情里都有一丝可怜。双鸦一怔，徐老师抓住时机立刻说：
“对吧，你就在这儿坐一坐。今天没别的工作了，我把报酬转你，辛苦了，我多给你一半，够意思的吧。”
双鸦没有坐下。看了一眼徐老师，蓦地向大厅外走去。
他打开大厅的门，静静关上，只身来到了会场外。
双鸦是这样的性格，未能做好的东西，宁愿抛下，不肯守着残缺。
他顺着过道一步步向外走。忽然，走廊边传来几句谈话声，有什么人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
“【哦，妹子你是西班牙人啊。你是不是也去了第一场读书会，好像在介绍那个、那个佩佩·戈麦斯的书友会？】”
“【是是，我是来自西班牙的，我是书友会的成员，非常喜欢佩佩的书。我向你推荐，有兴趣的话，也加入我们的读书小组吧！！】”
双鸦一愣。回过头，看见娜塔莉亚站在不远处，正急切地和一位中国女生说着话。
对啊，娜塔莉亚。
双鸦也是为了帮助娜塔莉亚才跟来读书会的。以及胡里奥，说好了要来陪他、带着他一起玩。
周围并没有胡里奥的影子。只有娜塔莉亚在努力解释：“【真的真的，我们一起读书，在网上相互交流、写感想，有时候也组织线下活动，还会出去旅行的！】”她英语说得不好，一激动就结结巴巴更讲不清了。对方女生一头雾水，摆摆手直往后退：
“【不不用了，谢谢你……我听不太懂，你你不用费劲讲了】”
这时双鸦轻轻走过来，对女孩子说：
“你好，她是邀请你参加读书会。”与娜塔莉亚相比，双鸦看上去更寂静，反而显得更真挚有礼貌。“如果感兴趣，可以和书友一起交流心得，还有线下的活动可以参与。”
“啊，这样啊……还挺有意思的。”女孩子停住脚步，思考着。
可这时候，娜塔莉亚却猛一摇头，十分焦躁地捏起手指道：
“【不是、不是，啊！！你不要讲！你说不清楚，你不懂！】”
她用西班牙语喊道。忽然一转身，无比沮丧地跑开了。
“你说不清楚”。
双鸦不明白，这是说他西语讲得不好。还是理解不正确，翻译不对。
或是对读书小组有什么误会。
娜塔莉亚这个人，一直以来的举动似乎都不太正常。
但彼时的双鸦已察觉不到这一点。他满心满脑只回荡着一个声音：你也质疑我的语言能力吗……
双鸦上前走向娜塔莉亚：
“【等等、我只是想帮你……
“【你不要生气……】”
但娜塔莉亚消失在走廊的拐角，或者说，双鸦也放弃挽回，放弃了又一个他没有做好的事情。
他停在走廊边上，方才绕了一圈，又回到读书会大厅的侧门。
透过半开的门缝，双鸦有意无意，看见中场结束，莫雷诺又站在台上演讲起来。
王先生在给他翻译。面带笑容，放松的肢体语言显得大气而充满感染力。
莫雷诺讲：
“【向大家介绍南美洲的土著文明，也是为了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古早的文化濒临绝迹。我想中国也有这样的例子，很好类比。】”
王先生翻译：
“我们在这里介绍南美的土著文明，也是为了引发大家对古早文化的思考。在中国也有这样的情况，例如很多传统手工、一些边缘少数民族的技艺，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的摇摇欲坠。如何保留并重振它们，是一个重要的课题。”
莫雷诺讲：
“【南美洲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她的民族，她的历史，都不应该被埋没。以这次演讲为契机，我呼吁大家能关注她，深入了解南美洲文化。】”
王先生译：
“南美洲和中国都是神奇而源远流长的土地。她们的历史与民族文化不应被埋没，以这次读书会为契机，我们呼吁大家关注传统文化，积极地交流中外文明，共同捡拾那些逐渐被遗忘的灿烂瑰宝。”
这翻译的出入有多大。
双鸦木然听着。他看到台下的观众无比专注，目光随王先生的手势而移动，眼含崇敬，完全不知译文的内容已被篡改。
这一场的观众们，大概没有一人会讲西班牙语吧。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翻译？
没有忠诚可言，只是权威、只是台风好看，大家就觉得好，是这样的吗？
双鸦静立着，闭上眼睛。直到一呼一吸之间、胸腔都微微疼痛起来，这才感觉，自己原来那么伤心。
——好疼啊……原来我为之拼命学习四年的东西，竟然是这么虚伪和造作。
要不是徐先生乱改文稿，让我猝不及防、慌了神智，触手也不会趁虚而入，引发异世界的骚动了……——
双鸦感觉胸口间那么痛，仿佛血水、仿佛碎裂的血肉，像泪水一样一滴滴从内壁划下去。
这时，他感觉自己的手机在震动。
其实已经震动了很久，但双鸦默然地没有理会。直到现在震得突然剧烈，才勉强地不得不注意。
他把手机取出来。看见上面许多消息。许多，接近十条，还有一通未接的语音电话。仿佛有人急着要找他，得不到回应，最终一条语音电话打过来。
双鸦冷冷地回拨电话。
对方立刻就接了。是ZY线轱辘，声音沉沉的，急切但并不显得慌张。
双鸦知道，这个音色会让他很温暖，尽管此时此刻，自己并不能感觉到。
ZY问：
“你在哪里？还是文玩街吗？
“我看到路况说那附近修路，堵车引发了车祸，你没事吧？现在怎么样？
“你还好？”
双鸦说：
“好。”
他讲：
“嗯。
“一点事也没有。”
注：因为西班牙语中，大的数目是以“千”“一百万”为单位计算的，像英语那样。有时候换算起来会把脑子绕晕，比如35亿就是3500个百万，76.3852亿就是，呃，7638个百万 520个千。好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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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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