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微尚在忧虑如何混过盘查进城时,不知怎的,似乎是马车中那位不知名姓的贵人同门前的巡卫耳语了两句什么,城防守卫竟都忽然匆匆撤去了。
城外百姓一见没了巡卫,霎时一涌上前,谢寻微掺在人流里,竟顺利进了江陵。
江陵府傍水,时下正在雨中,落雨恰如嵌珠般坠于一道白河之上,白河则如君王玉带般,自城中蜿蜒而过,水汽将河岸两侧的参差人家都淡化在朦胧的烟雨里,至于河中画舫、河心水榭、河上虹桥,均按瑶台仙境规格,而假山攀柏、柳岸长堤均因细雨染上一重新绿,刻下绿绦低垂,拂过水面,一圈圈的绿波便将隐约处的楼台荡去。
--大抵是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府邸。
街头巷陌柳绿花繁间,路人行色匆匆。
这样的天气,无论是对于芝员芥吏还是贩夫走卒而言,无疑都是平添愁闷,就连罗裙翩跹的少女自雨中撑伞而过时,周身都染上几分哀愁凄婉、自伤自怜的意味来,唯有尨眉老叟与垂髫小儿尚且怡然自快。
“飞刀剑,忍冬藤。”
“鹿衔草,白头翁。”
“重楼半夏六月雪,三七月见天南星。”
……
一家食店门前有三两童稚小儿并膝坐在檐下,拍着手唱着童谣,歌声甫歇便是一阵咯咯笑声,许是对这词调还不甚熟悉,偶有几处停顿,几人尤且要相互提醒。
谢寻微听此童谣却眼前一亮,猛地抬起斗笠,快步上前,问道:“敢问你们这段童谣是自何处学来的?”
几小儿怯生生地看向谢寻微,继而又相互对视上几眼,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小儿鼓起勇气抬手朝前面一指,答道:“起初是成日游荡在来福客栈后面的那几个小乞丐唱的,我们听着好玩,就跟着学来了。只不过后面还有一段,我们怎么也记不清了。”
谢寻微道过一声谢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间来福客栈。
客栈门面不大,左右两侧均挂着一盏写着“福”字的大红灯笼。因是雨天,对开的两扇门一扇紧闭,一扇虚掩着,走近了依稀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细密的雨帘沿着房檐落下,将里头的暖与外头的寒隔开。
见谢寻微在门前站定,小二打里边探出了头:“客官住店还是打尖?雨天湿冷且路也难行,不若进来歇歇脚,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谢寻微面上略有尴尬之色,摆了摆手,连声道:“多谢多谢,在下路过而已,不住店也不打尖,这便走了。”
她顺着来福客栈的一侧快步走去,转了个弯,便看见一面已然塌了一半的泥墙,墙中混杂着的蓬草、沙石连带着一些碎瓷片都在雨水的冲刷下袒露无疑了。
顺着半塌的墙往里走,依着墙根,由五六根竹子支着一方油布蓬,油布蓬下三三两两、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孩子。
几个人挤在一张草席上,他们打着赤脚,衣衫褴褛,任由雨水与泥浆一遍一遍流经他们的裤筒边。
谢寻微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踮起脚替他们抻了抻头顶的油布,好将他们的脚掩到下头去,不至于被雨淋湿。
半塌的墙上忽地发出“喀”的一声细响。
谢寻微几乎下意识地攥了攥衣角,警惕地抬头看去,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带着斗笠,嘴里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抱臂斜坐在颓坯的墙头上好以整暇地看着她。
雨水浸润下,少年虽兜着件旧披风,可里头的破布衫却还是全然湿透了,但眉眼却更为清晰,那双静水流深的眼珠在谢寻微身上滚了一转,这才开口问道:“你是来找人的?”
谢寻微点点头,背出了童谣的下半段。
“相思子,玉芙蓉。”
“夏枯荷,常春藤。”
“冬青紫菀西河柳,茯苓白芷过山龙。”
少年“呸”的一声将草茎吐在墙外,撑臂自墙头一跃而下,进而迈着懒散的步子朝她走来,谢寻微这才看见他腰间别了一个酒葫芦,颈口还挂着一个骨笛。
那少年身姿挺拔如松,声线却平平淡淡:“眼下她不在这儿,她妹妹姜雀昨夜起了高烧,她二人一早便到回春堂求药去了。在她回来之前,只能委屈你先跟我混了。”
他比谢寻微高出一头,方才看着谢寻微自己立身雨中,还不忘替旁人遮风挡雨,不由得笑了笑。他笑起来张扬又恣意,恣意之中又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狡黠。
少年从她旁边侧身而过,极为随意地扯下肩上披风,顺手丢到谢寻微的手里,“披上吧,别一会又一个要去回春堂求药的,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回来。”
雨帘如织,谢寻微呆愣了一瞬,避无可避,下意识抬手接过了那件旧披风。心知他口是心非,虽说着嫌麻烦,但本意却并无恶意。披风上尚有少年的温度,暖烘烘的,谢寻微轻轻将它披在肩上,好似风雨就隔阻于外了,“多谢你,今时之恩铭感于心,他日必报。”
少年倏地转过身,低下头,用一双明澈黑亮的眼睛审视她一瞬。
他沾了水的发尾自她面前甩过,谢寻微惊然仰头的刹那,一连串的水珠自斗笠上划下,她隐匿在斗笠下的睫毛颤了颤,犹如细羽轻拂。
少年怔忡了一瞬,将视线轻移,只敢去看她耳廓,旋即他嗤笑一声:“我说要你报恩了?别自作多情。他日、他日,总是他日,今日不行么?倒不如先叫一声恩公来听听?”
谢寻微或是也察觉到了什么,又将掀起的羽睫垂下了,沉默一息,她忽地问道:“我叫阿菩,一树一菩提的菩字,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恩公。”
末尾这“恩公”二字落入耳中,倒叫少年不知所措了,他本就是随口一说,权当一句玩笑话,谁知她竟当真了。
他尴尬地支支吾吾了半晌,低头见她半张脸藏在斗笠里,只露出经霜冻果似的鼻尖,和薄胎粉釉般的淡色唇。
--雨纱帐下,她分明就在眼前,却如同古画中的远山,叫人怎么也瞧不真切。
少年静默了一会儿,声线依旧清冽:“我叫薛楚。”
薛楚。
谢寻微呆愣了一瞬。
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薛楚登时心领神会,目色冷了冷,抬手敲了敲她的斗笠边沿,“惊讶什么,当乞丐的就不能有名有姓?谁是生下来就做这一行的……”
谢寻微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从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薛楚神情一滞,面上变化转瞬即逝,旋即道:“想不起便别再想了,随我来。”
谢寻微轻“嗯”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木板门吱吱呀呀的颤了几颤,谢寻微甫一进内,便闻见一股潮湿的木头味。
小屋或许称不上“屋”之一字,比之寻常人家的厢房不知小了几倍,屋内陈设更是极为简陋,谢寻微忍不住左右打量一番。
屋仅一室,且屋内无桌无椅,只有一张竹编小榻紧靠在窗侧,榻尾摆了一张小几便算作桌案了,小几上摆着一个简陋的石头灯台,上面插着一根红蜡,刻下已经熄了,周围淌着的蜡油都依着石台上的凹槽留到一个小盘里。桌上有竹做的笔杆,但却不见书册,想必是有心者怕无人在家时叫人盗走,故而收了去。
竹榻另一边摞放着一方枕头和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灰扑扑的被子块儿,被子上打着几处摞叠的补丁,但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俨然是长期居住于此的习惯。
屋中央放了一个土胚的小火炉,里头的木材还没烧尽,冒着微微的火光,破旧的瓦罐在上面咕嘟咕嘟地叫嚣着,水汽不断升腾,使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
只是这间屋子实在太过窄小,竟是比姜姝尤在土地庙里搭的那间还要小上两圈,一开门便叫人一眼瞧尽了。
薛楚这才真切地感觉到这件屋子的狭窄。
若说平常仅他一人居住倒是尚且还说得过去,但眼下两人同进同出,倒是显得格外拥挤了。况且他二人又是异性,总不该叫人同坐一榻,平白污了清名。
门仅是虚掩着,并未完全关上,雨声像七音十二律,敲在少年的心弦上,发出淅淅沥沥的乐声。
薛楚先用袖子掸了掸床榻,同谢寻微道:“你先到里头的小榻上坐罢。”
自己则又低头四处找了找,摸出一方瘸了腿的小木凳,垫着一块切割好的方木块就地坐下了。
此间太小,谢寻微无可推辞便也并未过分客套,她礼貌地将斗笠放在门口,又抖了抖衣袖上的水珠,避免潮湿的雨气进入屋内,一番整理后她这才走到榻前坐下。
薛楚将泥炉上的瓦罐拎起,往破了口的碗里倾注上一碗热水,手上停顿一瞬,又将里头打着旋儿的碎草茎小心撇了去。
氤氲的水雾自碗中升腾,将少年的眉眼打湿,他将水中倒映的剑眉星目轻轻吹皱,再递到谢寻微的面前:“姜姝尤和我讲了你们的事……”
谢寻微捧着碗的手颤了颤,一点水珠溅在虎口处,她被烫了一下,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不动声色道:“她怎么说?”
薛楚撑着手肘支着下颚盯了她一瞬,神色平淡,不答反倒直言道:“郡主放心,我薛楚虽无权无势,但这江陵府大大小小的乞丐们都听我的号令。”
谢寻微想起龙华寺时叶秋棠的那句话,慢吞吞喝下一小口热水,状若无意地又问道:“为什么帮我?”
屋外雨声渐大,雨拍窗棂的声音哗哗作响。水已煮沸,薛楚却抬手又往泥炉里添了两块干木材,火烧得正旺,屋内一时暖意融融,少年的耳根也透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红。
他别开眼,犹豫一瞬,将视线投向窗外,话里义愤填膺,“无他,小爷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那帮官府的酒囊饭袋仗势欺人罢了。”
谢寻微噗呲一声,“仅此而已?”
薛楚用铁钩拨了一下泥炉中的灰,答得极快,“对啊,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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