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魏王确实坐不住了,但他没有转头投奔屈郢,反而催着解斛珠又给姚复写了好几封信,不住询问姚复什么时候到启封。
第五封信下来时,姚复终于动了身。
魏王长一张圆脸,不止这张富态的圆脸,他的眼睛、鼻头都是圆的,身材也不高大,生的也很圆润,皮肤也白皙,脸上也没有胡子,活像年画里的招财童子。只是他那一双眼里闪烁着精明算计,看着不像什么老实人。
不过无所谓,这年头没有脑子不是什么好事,会算计的才能活得久。
魏讯不似他爹,长的瘦高,面相也是严肃又古板。两人坐在一张桌子后头,全然不像父子。
姚复用余光打量了他们两眼,大步走到魏王对面的桌子后坐下,举起桌子上的酒杯,冲着他们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路上被一些小事绊住了脚,魏王见谅。”
接着他就将杯子递到唇边,将酒液一饮而尽。魏王微微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是齐王终于到了地方——姚复来的突然,没人进来通报,便也双手举着杯子,敬了一礼:“不敢,不敢。今日一见齐王,当真是如传言一般,气宇轩昂、人中龙凤啊。”
姚复已经能想到什么传言了,尴尬的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偏偏应瑕一进城就跟着解斛珠在重建好的启封城里到处乱逛了,让自己来应付这种场景,真是难为人。
“你总得学着应付这些老滑头。”应瑕坐在马上,临行前的话又回荡在耳边,“乖啊,自己去。我跟斛珠在城里玩一圈儿。”
姚复有些烦闷的叹口气,准备先开口,毕竟是他请魏王来结盟的。
“齐王啊,不知这结盟事宜,具体如何安排?”还不等姚复开口,魏王就察言观色地看出来齐王心情不佳,结合先前斥候传来的“齐王夫妻不和”的消息,心里顿时有了想法,直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干脆先开了口。
姚复把酒樽放在桌上,微微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说道:“天下形势,想必魏王也是明白的。朝廷的势力可谓江河日下,秦州到底还有不少精兵,如果真要卷土重来,齐、魏首当其冲……”
魏王那张精明的脸上浮现出浓厚的困惑,姚复不得不止了话音,魏讯极其嫌弃地看了他爹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咳。魏王觉得如何?”姚复试探着问了一句。
魏王收起一脸疑惑,一脸严肃地坐直了身子,板着脸对姚复说:“齐王真是有深谋远略!在下佩服,佩服!”
姚复:“……”
姚复无奈的摆摆手:“魏王有所不知,启封城是在下故里,方才重建完毕。不知阁下与夫人可否游玩过?”
魏王从前是个商人,满脑子想的都是赚钱,对政治形势不敏感,一听姚复的话也不懂其中深意,只小心回答:“哎哟,这些日子都专等着您来,未曾在城里玩过,不知……有什么说法?”
“魏王不如先带着夫人出去赏玩一圈,大约也就明白了。”姚复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魏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扭头对魏讯说:“儿啊,你先和齐王聊着,莫惹了人家生气,我与你娘出去。”
魏讯瞪着一双死鱼眼,机械的点点头。魏王满意一笑,起身离开了。
“跟外行人说话真是麻烦。”姚复小声抱怨一句,随后对魏讯说:“魏公子,魏王不懂这些事,你总懂罢?”
魏讯颔首,随后言简意赅地接着姚复方才的话说:“齐王与楚王有怨,只是楚王不敢对大王轻举妄动,受到两面夹击的还是魏国。”
姚复心中讶异,魏王如此不明事理,魏讯却一点也不似他,对天下形式了解颇深,也算是歹竹生出了好笋。既然魏讯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想必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思及此处,姚复对魏讯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魏公子,结盟一事不宜迟。我会让人准备三牲,待到黄道吉日便歃血为盟。”姚复微笑着说道,“只是我们还得商议对战的事宜。”
要不了几日,屈郢就得再打过来。势单力薄自然无法对抗屈郢怪物一样的军队,还是得声东击西才能有一敌之力。
“我会劝说父王在北边牵制屈郢,给大王留出喘息的机会。”魏讯微微抬起眼皮,冷冰冰地说。
姚复忽然觉得这对父子关系奇怪,可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自己不好插手这两人的关系,口中却半开玩笑地说:“你和魏王关系不好啊?要不我替你做掉他?”
魏讯手一抖,杯子掉在桌案上,又滚落在地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
“多谢大王好意。”魏讯声音略显艰涩,“我并非魏王亲子,他死了我也不能继位。”
这么一说姚复就明白了七八分。难怪这两人言行举止形容外貌几乎无一相似,魏王带着长子过来想必也是想作为质子,好把这个外人彻底踢出魏国的权力中心。
不过是个刚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姚复还没善良到为了一个陌生人打抱不平。再者留着魏王比杀掉他更好,魏国势力更庞大不是什么好事。姚复笑着看着手里的杯子,不过强行留下魏讯也许不错,他倒是个有能耐的。
正愁手下的谋士不够用呢。
“大王,夫人回来了。”解斛珠从外面探头进来,对着姚复说。
姚复微微一怔,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对魏讯说:“失陪了。”
紧接着就起身出了门,应瑕连门也没进,正骑在马背上,马儿在一棵树底下垂头吃着草。
“玩够啦?”姚复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全然顾不上脸上有些僵硬发酸的肌肉,又俯首拉起缰绳,就势蹲在地上拨弄野花,口中问道:“启封怎么样?我就说不错吧?”
应瑕略微思索一下,搜肠刮肚刨出来几个词,才说道:“景致不错。只是重建之后没了古韵。”
姚复抬眼看了看她的脸色,仍是淡然如风,没什么异常,便又低下脑袋。只是他心里明白,应瑕不喜欢启封重建后的景色,不过是故意说些中肯的话好不伤了他的心罢了。应瑕怎么说也无所谓,启封重建完确实不复从前繁华,也失了那股从小到大熟悉的韵味,只有汴河还是汴河,繁山还是繁山。
一切都还在,好像一切又都不在了。
应瑕从马背上下来,先问了要事:“谈的怎么样?”
“还行吧。我把魏王支开了。”姚复随意说道,“这魏王当真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成一方之主吧。一问三不知的,看着人模狗样,还没我爹懂得多。”
应瑕蹲下身子,双手托起姚复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来,拇指轻轻按压着他腮边的肉,说了一句:“你还是不要笑了。脸都僵了罢。”
姚复下意识想笑一下,被应瑕的手指强压着唇角按下了。
“与人应酬不必赔笑,你要记住,你才是上位者。”应瑕微微垂着眼睑,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姚复忽然觉得她就像吃人的恶鬼,唇角的那抹笑就像勾人的饵。
应瑕松开手,惬意地将手腕搭在膝盖上。姚复平视着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的妻子,说道:“我天**笑。再者,世间繁花似锦,看见又焉能不笑。”
世间有什么好。应瑕抿了抿唇角。她只看见了无休无止的战争,只看见了水火中谋生的人,只看见了苦难横行的炼狱——人间还不如地狱。
“好吧,虽然说天大旱人相食,但总归会不断好起来。”姚复又想起了当初在阳城时解家人吃的“羊肉”,不由放低了声音,带上一丝忧伤。
解臻和解斛珠有没有吃过他并不知道。可是暗处总有人会吃,就像阳城的暗地花楼,就像在周南见过的“屠宰场”。世道不仅残害女人和小孩,也会残害男人和老者。
都是天生地养父母教导的,谁又比谁高贵。
应瑕拍拍他的肩膀,看向天空的西侧:“到了长安,就让他们看看。”
姚复也看向长安的方向,若有所思。
桥虹得了消息,连忙从周南赶了过来,他不懂占星,也不会卜卦,只好找了本黄历分析了几日,才终于敲定了结盟的日期。
地点则选在了姚家的宗祠——当初修建时用了不知什么材料,屈郢纵火也没烧掉分毫。况且姚家祖上也算声名显赫,宗庙前带了个大祭坛和一个青石铺成的古朴小院。只是姚老头举家搬走之后,此地便也失了祭祀,尽管百姓都多有维护,多少还是有些冷清。
姚复献了太牢祭宗庙,又念了誓词,把酒祭剑。
侍从牵来一头活牛,一旁的魏王显然有些紧张。
“大王,可以取耳了。”应瑕扶着剑,微笑着提醒姚复。
杀牛取耳,以血覆唇,是为歃血。
在姚复眼里最多算个普通的、可有可无的程序,在魏王眼里却是神前宣誓的庄严仪式。
他害怕自己口血未干便背信弃义,引来神罚,对这种古法多少有些不情愿。原先只当随便说个誓言就罢,谁知还要走完全部流程。
姚复有些奇怪地看了面色不虞的魏王,没说什么,就着应瑕的手抽出长剑,走了下去。
侍从按住那头毛色不怎么纯净的黄牛——祭祀一般都要用毛色纯净的白色小牛的。
姚复举剑割下牛耳,黄牛立刻哀嚎起来,侍卫眼疾手快地把牛拖走,姚复顺手把耳放上托盘,重新走上了祭坛,用拇指蘸了鲜血,抹在下唇上,又抬首示意魏王。侍从把牛耳放在了他面前,魏王只好咬着牙涂了血。
“好了,说誓词吧,魏王。”姚复看了一眼应瑕,接着说。
他对结盟的什么仪式没有要求,不然也不会带着应瑕过来。不过应瑕极其重视礼法,一定要亲眼看着程序走完。
魏王只好咬着牙宣誓:“孤愿意与齐王结盟,三年为期,同生共死,共御外敌……”
三年确实有点长了。
姚复无聊地看着魏王,等他说完。
“啧,这玩意真是麻烦。”
仪式一做完,姚复就不耐烦地扯着身上繁冗的服饰,对着应瑕抱怨:“又不是诸侯会盟,一定要这么正式?”
应瑕没说话,绕着他一圈,帮忙脱了宽大的外袍抱在怀里,免得姚复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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