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风头正盛，在地面上勾勒出斑驳树影，男人走在乡间小道上，错落的步伐现出几分焦急。
他鲜少有不合礼节的时候，径直推开小院的木门，额头上大滴的汗珠砸在地面上。
“师母。”袁凯面露喜色，“京城里传来的消息，卫姑娘得救了。”他将听来的版本悉数告知，大概是说北司狱典狱长如何神通广大，大梁国的太后又是如何镇定自若，总之造反势力阴谋落空，五斗米教暴露在民众视野之中。
宋佳也释然长叹：“太好了。”她独自逃离，本就心有愧疚，若是卫青弦有个三长两短，她不会原谅自己。
“好好好。”老夫人用拐杖戳在地面上，他们一行人被放走后，便回到了响水村，“卫姑娘现在在何地？”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一旁的少年紧绷起来。温听听卫青弦的话，一直跟在她们身边，他平日里不喜欢说话，只有当她们谈到卫青弦的时候，这个孤僻的少年才会有所触动。
袁凯感到抱歉：“目前还没打探到。”他偷摸看了眼温听，猜测道，“会不会在北司狱？”
卫青弦和李彻有私交，这么大的变故，还有很多后续工作，卫青弦既然还没有联系他们，自然是还有事情要处理。
宋佳颔首：“我下午和你一起进城去看看。”
院子外又响起嘈杂的声音，宋玉从外头跑进来：“有人来了。”
“快去看看。”老夫人指了指。
却见宋雪带着一行三四个男子推门而入。
“李兄！陈兄！”看清几人的面孔，袁凯瞬间激动起来，上前一一拱手。
“你们怎么来了？”
被叫做李兄的男子与身旁三人对视一眼：“我们是一路打听，才找到这里来的。”
“师母。”见到宋老夫人，他们全都郑重行礼。
老夫人感动道：“好孩子，你们辛苦来了，难得你们还记着。”
他们四下打量了一番屋子，发出痛心疾首的抗议：“老师一辈子行善积德，做官毫无污点，怎么会落入如此境地。”
“师母，我们此番前来，就是来商议如何营救老师他们。”
见面前一家人面色僵硬，李毅自觉自己说话不严谨：“师母，你们放心，这不止是我们几人的心愿，这几日我们在太学询问了其他同窗，大家都愿意为老师发声。”
“李兄。”袁凯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老师他，他们，死了。”
他说完这话的时候，只觉得整个屋子一下安静了，连空气都凝固在一起。
好一会儿才听到他们不可置信的反问：“什么？”
“怎么可能？”
“老师只是被判流放，怎么会死呢？”
宋佳：“祖父是在昭狱死掉的。”
“北司狱？！”
袁凯摇头：“北司狱听命于太后，宋兄的行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死罪，唯独我大梁国有不杀谏臣的祖宗家法，萧太后想要稳定朝政才下令流放，要斩草除根还有上百种方式，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杀人。”
“袁兄。”李毅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怀疑王宽和徐洁？”
“不确定。”
“可恶！”他一拳打在桌子上，“就这么让他们得逞吗！”
宋琦是保守派，站在变法的反面，遭到太后打压无可厚非，但何苦如此将人逼上死路。
屋子里适时传来女子的抽泣，宋佳揽住多愁善感的母亲，细心地抚去她的泪水。
袁凯握拳：“不能就这么算了。”
其他几人也一一附和，他们承恩于宋琦，老师死于非命，作为弟子绝不能袖手旁观。
-
卫青弦醒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花香，接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
小翠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凑过来：“卫姑娘，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在李彻的马车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舒畅。
婢女放下手中的牡丹花，神秘莫测地伸出两根手指。
卫青弦长大了嘴巴：“两天啊？”
“两个时辰啊，姑娘，你要不要再睡会？”小翠掀开窗帘，屋外的夕阳透了进来，正是落日时分。
她摇摇头：“不睡了，有吃的吗，我饿了。”她操劳这么些天，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好不容易补个觉，还被自己饿醒了。
小翠突然侧头，看了眼窗外，又露出一个憨笑：“卫姑娘，这时候李大人正在花厅用膳呢，要不小翠带您过去？”在她心目中，自家大人和眼前这位卫姑娘关系匪浅，她若是能抱上卫姑娘的大腿，或许以后就是李府夫人的大丫鬟了！
谁知卫青弦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去厨房给我端点菜过来就行。”她现在可没力气和李彻周旋，吃饭的时候还是要心情舒畅才行！
她决定犒劳自己。
“哦好吧。”提议被拒绝，小翠抿着嘴，深感女子错过大好时机。
不过手脚还是很快，没一会儿，就提过来一个餐盒，端出来四五道菜品。
卫青弦吃得津津有味。
丝毫没注意身后一道黑影，小翠看清来人，懂事得带上了门。
“小翠，水，水。”她吃得急，差点噎到，伸出一只手胡乱挥舞着。
却半晌没有回应，她疑惑回头，突然猛烈咳出了声，忙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才拍着胸脯平静下来。
“大人，你走路没声啊？”她语气略显抱怨。
“吃完了？”李彻扫了眼桌上的光盘，又扫了眼女子沾着糕点的嘴角。
“怎么？”
她觉得奇怪，李彻什么时候这么闲了，不过下一秒男子就回答了她的疑惑。
“吃饱了好干活。”说完不等女子有什么准备，就掀起衣摆朝屋外走，“出来。”
“哦。”卫青弦火速擦掉嘴角，又整理了衣服，跟上李彻带风的步伐。
他们坐上马车，一路疾驰在无人的街道，现在是坊市关闭的时候，街上除了巡逻队再无其他。
“吱呀——”昭狱大门被人打开。
没有首次进来时候的惊惧，除了环境一如既往的令人作呕，至少卫青弦不用瑟缩着身子，像只兔子一样躲在李彻身后。
周九从里头走出来迎接他们，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大人，唐望几次寻死，多亏发现及时，现在几个人看着他。”说完才看到李彻身边的女子，眼神中迸发出希望。
李彻嗯了一声，脚下的步子也快了几分。
卫青弦再次看到唐望和葛罗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他们了。
两人赤身□□，全身布满了血痕，没有一块完肉，嘴角冒着红沫，眼睛肿成青紫色的圆球。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发臭的气味。
“都下去。”李彻屏退掉除了他们三人的所有人，自己亲自站在唐望身侧坐镇，眼神示意卫青弦过去。
她拿出手帕横放在老人枯槁的手腕上。
所有关于唐望的往生全都一股脑地冲进她的脑海，死去妻儿幽怨的双眼、皈依教众敬仰的神情、几十年如一日契而不舍的坚持，突然一团棉絮一样的物件将她围堵起来，视线逐渐模糊，直至所有画面变成白茫茫一片。
卫青弦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
“看到了什么？”李彻看出不对劲。
卫青弦摇摇头，这种情况，她不曾见过：“只看到了一点，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的视线再次落到了老人的身上，这副行尸走肉已经看不出多少生机，若不是鼻息间微弱的呼吸，没有人会觉得这人还活着。
“呵呵。”唐望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像石头磨在树枝上，“我说过了，把他放走，否则，否则你们什么都不会知道。”
唐望口中的“他”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卫青弦又将手搭在葛罗身上，依旧是一无所获。
她摇摇头，一边站起身。葛罗突然抽动起来，随后抬起一双深邃的眼睛，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泉水，卫青弦看不到尽头。
“大人。”周九上前一步，他在李彻身边多年，很多时候不需要多余的字。
“先关着。”他没那么容易放人。
见几人打算离开，身后铁链划动地面，发出令人难以捉摸的声音，伴随着老人嘶哑的诡谲的笑声。
卫青弦没有来的打了个寒颤。
走出审讯室，李彻叫人过来带她出去，少女透着门的缝隙，看到干枯的□□流着脓。
她明白李彻的审讯远远没完。
“这边。”狱卒手里提着灯笼，微弱的红光照耀了沿途的惨景，突然晃过一张熟悉的年轻的脸庞。
“等等。”卫青弦停下脚步，拿过灯笼靠近那间牢房——逼仄的空间，少女蜷缩在角落，她穿着平日的衣服，头发被人抓过一样十分凌乱，脸上满是污渍。偏偏神情一如既往的倔强，也正是因为这种倔强，才叫卫青弦一眼便认出了她。
是唐望的养女，曾经帮助过她的女孩。
“你怎么。”刚说出三个字，她就觉得自己问得可笑，就凭李彻的手段，怕是整个碉堡都悉数落网，更何况是和唐望有着父女关系的少女。
“卫姑娘，小心脚下。”见她靠得近，狱卒出声提醒。
“他怎么样了？”少女问出了声，眼睛直直地看过来，犹如一把利剑。
“暂时不会死。”
落到北司狱的手上，死亡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少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脸色霎时变白。
“所以你是北司狱的人？”她又问。
“我不是。”卫青弦摇头，“我只是帮李大人的忙。”
“有需求才会帮忙，你有求于他。”
卫青弦点头：“对，我有求于他。”没有他，她就不能完成任务，不能回去。
“与虎谋皮，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全然没有其他情绪，似乎只是描述一个客观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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