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齐阳城门口几辆马车缓缓驶来。
守门的士兵见状,当即上前阻拦。待车内之人亮出公主府上的令牌后,忙挥手示意放行。
“怎么不查就放过去了?”有士兵不解地问道。
“那可是公主府的令牌,你敢去查?”另一士兵回应道。
“嘿,那自然是不敢……”
“公主,嬷嬷,嬷嬷来了。”思语小跑到聂蕊跟前报信儿。
来了?聂蕊差点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刚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便见有人踏入房门。
“公主金安。”
话落那人抬头,她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和蔼带着笑意。在朝她看来的时候,整个人更是柔和下来。
瞧见她,聂蕊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亲切之感。她下意识地掐了掐指尖,却依旧难以抑制身体的本能反应,快步上前将那人扶起。
芳嬷嬷个子不高,但她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利索爽朗之气。起身之后,她紧紧拉着聂蕊的手,笑着说道:“公主受苦了。”
她的掌心干燥而温热,令人丝毫生不起一丝反感。
“并不苦……”
话虽这样说,可一开口嗓音却带着几分沙哑。许是身体里的情感作怪,这弄的倒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聂蕊有些脸热,不自在的把手抽了回去。
“如此便好。”
芳嬷嬷好似什么也没发现,笑着任由她动作。
“您当初离开时甚是匆忙,许多平日里惯用的物件都未带上。老奴此次前来,特意捎带了些,现下先去规整规整。”
言罢,芳嬷嬷便缓缓退下。
聂蕊微微一怔坐回了原处,拿起刚刚正看的书,微微垂眸沉默不语。
“思语,你且过来。”芳嬷嬷刚一出门,就将思语唤到跟前。
“嬷嬷。”思语下意识地低头,摆出一副听训的模样。
“我且问你,谢府的那位可是又让公主受了气?”
芳嬷嬷的语气并非十分严厉,思语却不由微微缩了缩脖子。
“奴婢……也不太清楚。”
每次去谢府都是思谨姐姐跟着公主去的,她并不知晓。但公主每次从谢府回来,都不开心。
见此,芳嬷嬷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能让公主受委屈的,想来也只有谢府的那位了。
她叹了口气,眉心川字纹逐渐浮现。她并不觉得谢家公子是良配,锦绣堆里出来的世家子心高气傲,是不会在意女儿家的心思百转。而公主却对他太过在意,难免伤心。
这时,一个小丫鬟领着人进了院子。那人穿着身下人衣裳,观其模样,大致在十七八岁上下。
芳嬷嬷所站之处恰好能瞧见他的侧脸,虽略显清瘦。但生的却是清新俊逸一点也不差。
转眼,那人便步入屋内。芳嬷嬷不禁一愣,脱口问道:“那人是谁?”
“嬷嬷,奴婢也不太清楚,”思语讪讪道:“奴婢只晓得他是前些日子公主带回来的,当时是思谨姐姐陪同公主出府……”
话未说完,便被芳嬷嬷瞪了一眼,思语讨好笑笑:“这人的脸似乎伤得颇为严重,思谨姐姐还曾为他传唤府中的随侍医女呢。”
芳嬷嬷不禁露出讶异之色,这可真是稀奇。
要知道在公主眼里,除了谢府的那位公子之外,其他的男子别说入眼,就是站在她跟前都嫌碍眼。之前在京都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别家的公子献殷勤,但公主全都视而不见。这人是哪点入了公主的眼?
馥郁的香气悠悠飘来,晏朔恭敬垂首。他踩着绣着精美花纹的毯子,随着婢女徐徐前行。直至眼前出现一片绣着木棉花的茜色裙裾,才停下。
余光中,引领他至此的丫鬟行礼后悄然退下。想着今日来的目的,晏朔盯着那抹茜色,缓缓跪下:“公主金安。”
“起吧。”
晏朔身形未动,唯有眼睫微微颤动:“奴的脸……恐污了公主的眼。”
“无事,你起身吧。”
晏朔顿了下,唇角抿平慢慢起身。视线不经意碰到她放在膝头的手,那手指纤细而白皙,宛如新生的笋尖般娇嫩。不知为何,他忽地抬头,那道狰狞丑陋的伤口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洁白如玉的脸上,一道凹凸不平的褐色血痂从眼角绵延而下,直至到唇角才停下。而其周围的肌肤越是白皙无瑕,便越发衬得这道血痂令人心生厌恶。再与他右脸清逸俊美相较,更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分裂感,就好似一幅原本价值连城的名画被人蓄意毁坏,让人满心遗憾。
晏朔试图从聂蕊眼中,探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与不喜之情。但没有,什么也没有。许是他错过了,亦或是她掩饰的太好,导致他什么也没看到。
聂蕊并未被那伤口吓到,反而微微弯起双眸,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并未吓到本宫,你是不是有些失望?”
是真的不嫌弃,还是觉得这无关紧要?若是她心仪的那位谢公子,她定然不会如此这般轻描淡写吧。明明是她去的垂怜阁,也是她把自己带回来的,她怎么能无关紧要……
一时间,一股陌生而又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间翻涌而起,其中还夹杂着些许难以言明的恨意。
晏朔垂首,低声回应道:“奴绝无吓殿下之意。”只是,他那未能全然掩饰的情绪波动,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聂蕊脸上的笑瞬间冷了下来:“你恨我?”
“奴没有……”
晏朔想要开口解释,然而聂蕊却没心听。她径直走到梳妆台前,语气不容置疑:“过来。”
晏朔走到她跟前,紧接着手臂传来疼痛,还没来及转身,整个人便被拽到梳妆台前。
“你恨我。”阳光倾洒,落在聂蕊精致的眉眼上,变得和她一样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晏朔半低着眼,视线落到她精巧的下颔。
“奴不恨您。”他的声音极轻极缓,仿若一片轻柔的羽毛,轻的让人不忍责怪。
聂蕊不信他的话,她神色冷淡吩咐:“转过身。”
晏朔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转过身去。只是他身形虽显瘦削个子却并不矮小,梳妆台上的镜子照不到他的脸。
身上的重力徒然消失,可随着敲击,细微的麻意沿着脊椎蔓延开来。晏朔徒然撑不住,伏下身子双手支着梳妆台,因为用力,本就难看的手,更加难以入目。他反射性的想收回手,却被她摁住。
聂蕊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而后缓缓下压。掌下的身子猝然绷紧,脊梁处凸起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兀,咯得她手心生疼。
她嘴角挂着抹若有若无的笑,随后逐渐用力。直到手心都发痛了,它还那样让人不喜。她微微屈起食指,轻轻敲了一下,正准备开口,它便软了下去。
身上陡然失去重压,可随着那轻轻一敲,细微的麻意却沿着脊椎迅速蔓延开来。晏朔猛地一下撑不住身体,倾身向前双手撑在梳妆台上。
因用力过度,本就粗糙的手,此刻更是显得狰狞难看。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被聂蕊死死摁住。
那双温软如玉的手,轻柔地覆在他带着伤痕的手背上,二者相较,对比极为鲜明。
“抬头看镜子。”
晏朔有些恍惚,未能及时反应过来。
聂蕊不耐:“本宫让你看镜子,你是听不懂吗?”
晏朔睫毛颤了下,这才迟缓地抬头。目光缓缓上移,直至移到铜镜的左上方,与聂蕊的眼神交汇在一起。
“看我做什么?”她突然笑了,杏眸弯出好看的弧度,眼角眉梢好似都从云端上掉了下来。
晏朔怔怔的看着她,那股麻意好像还没消散,甚至愈演愈烈。
直至聂蕊再度开口,他才如梦初醒般顺从地将目光移回到铜镜中央。
“看出什么了?”聂蕊追问。
镜中的男子脸上有着道,令人悚然的疤。
触之生恶,不喜是人之常情。
长睫微颤似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晏朔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眸色沉沉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连他自己都难以洞悉。
“奴没有看出什么。”
装傻。
聂蕊弯下腰来靠近他,纤细的手指在他右脸上轻轻点触,而后从他的眼尾开始,沿着脸颊的轮廓,缓缓划至唇角,语气略带嘲讽:“你觉得垂怜阁的花娘,眼睛瞎吗?”
她的指节精巧白皙,带着股漫不经心随意。明明力气不大,晏朔却觉得自己好似化作了那被她绣在衣裙上的木棉花,任她肆意把玩拨弄,怎么也动弹不得。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怎么可能看不到。”
没等他回答,聂蕊就收回了手:“你或许是怪本宫第一次见你时出价太高,导致花娘舍不得放你离开。可你这副相貌,即使本宫那日没去,你真的以为自己能离开?本宫当日的话,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聂蕊吐字时那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晏朔耳畔。他微微抬眸,瞧见镜中二人的身影紧紧相依,她望来的目光虽含着一抹柔和笑意,说出的话却透着丝丝凉意。
“就像那日的陈夫人,你或许会被以一千两的银子卖给她,又或者卖给什么王夫人。总之你这莫名其妙的恨,别赖在本宫身上。”
以后还要让他喜欢自己,聂蕊不想先被他定义成敌人。他要是理清了自然好,若是理不清……
聂蕊嘴角含笑,眼里却沁了层寒气。
人习惯把自己的不幸归结于别人,晏朔也不能幸免。然而他这恨意却依旧来得毫无由头,相较她所说之事,似乎更多的缘由是源自其他……譬如,她的不记得。
聂蕊松开手直起身来,没了她的压制晏朔缓缓从梳妆台上起身。
他微微垂首,试探性地握住聂蕊的手,见她没有抽开,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完好无损的右脸轻轻贴了上去。
“晏奴从没有因此事怨怼过公主,奴只是害怕您把奴忘了。”他眼睫低垂,遮住了那对茶色的浅瞳:“毕竟奴除了这张脸,什么也没有了。”
聂蕊静默不语。
他的脸和手不同,肌肤光滑细腻宛若上好的玉石。许是天生丽质,又许是早就期望着他能卖个好价钱,所以在垂怜阁那种地方,也能存的毫无瑕疵。
回想起晏朔当时下手时那干脆利落、毫不犹豫的模样,实在难以从他的行动中瞧出他对这张脸有多珍视。聂蕊缓缓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一触即分,似被微风轻柔拂过,仅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些许难以名状的痒意。
晏朔垂落的那只手摩挲了下衣角,长睫颤了颤:“嗯。”
“好好养着,会好的。”
“您会嫌弃奴吗?”
鼻尖上悄然沁出了点点的汗意,晏朔心脏跳的很快。前两日他问过为自己诊治的医女,这样深的疤,日后恐怕是极难彻底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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