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夕阳落在水面上。
少年站在桥上,出神地望着下方的水面。已接近日落时分,空气里却依然残留着太阳暴晒之后的热度,河面在夕阳的照射下荡起橙红色的水波,好像水也是温暖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手扶在石桥的护栏上。
“同学,小心一点儿,别掉下去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声音,男孩的手像触电一般从扶栏上移开。他回过头,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推着自行车站在桥中央的步道上,像是刚刚下班。
“这里不能游泳,也不能钓鱼,”女人看见少年望过来,对他笑了笑,指着旁边的告示牌说,“今年雨水大,水库放水了,河水很深,下面还有看不见的涡流——前几天这里就有人游泳溺水了。”
几乎每年这条人工河都要出些事故,有在岸边钓鱼失足落水的,有游泳被水草缠住手足最后活活溺死的,久而久之流传出了很多都市传说,家长们耳提面命再三叮嘱不许自家孩子靠近水边。
她用妈妈一样轻柔的语气说, “你在这里玩耍,家里人会担心的。”
家里人。少年听到这三个字,身子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他光着脚,脚底被石子划破了,指甲里沾满了泥土和血迹,而他的脸上则有一个鲜明的巴掌印,脸颊肿起。那位女性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却让他的伤口更加疼痛,令他感到极度的屈辱和难堪。
好像只是承受那种目光,都已经要竭尽全力了。
少年扭过头,不再看那个女人,干到发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泛起波澜的水面。
“同学?同学?!”
那个女人又喊了几声,男孩没有反应,似乎女人自己也感到无趣,推着自行车走了。
湖面微微荡漾,仿佛有声音在湖水中召唤。
“小同学!”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少年的肩上。
少年猛地抬起头,他刚刚太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有人靠近自己都没有发现,侧头看,还是刚刚的女人。
她的自行车停在一旁。明明已经走远,但还是放心不下,退了回来。
“小同学,你住在附近吗?我送你回家吧?”女人容貌秀丽,看着温柔又亲切。
听到“回家”这两个字,男孩又红了眼圈,用力挣开女人拍在自己肩上的手,哑着声音说:“我不回家!不要管我。”
女人愣了愣,没有生气,轻声说:“我是少年宫的夏老师,在兴趣班教大家唱歌,去年暑假我在班上见过你,你还记得我吗?”
少年一怔,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面前人的面容和在钢琴边弹琴的漂亮女老师渐渐重合,他轻轻点了点头。
夏老师弯下腰,平视他的眼睛:“对不起,你今年暑假没有来兴趣班,老师有点忘记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
少年抽了抽鼻子,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裴风淇。”
“你好,裴风淇,”夏老师笑了笑,她看看渐渐落下的夕阳,又看了看面前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的男孩,“老师请你去家里吃晚饭,好不好?”
裴风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闷闷地说:“谢谢老师,我不去了。老师不用管我,我一会儿就回去。”
“好啦,我们走吧,去老师家吃鱼,老师做鱼可好吃了。”夏老师拍拍他的肩,推着他的背向桥下走去。
在夏老师推起自行车的间隙,裴风淇回头看河上,夕阳已经落下,水面渐渐被夜色沾染成了深沉的色泽,但两岸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夏老师家住在少年宫宿舍大院,自行车驶进白粉墙的大院,穿过林荫道,池塘里荷花盛开,绿色的莲叶随风飘漾,水上凫着几对五彩斑斓的鸭子。
自行车在一栋五层的楼房前停下,夏老师按住了想要从后座跳下的裴风淇,对着楼上喊:“夏浔,夏浔,拿双软点的鞋下来。”
楼房墙面上爬了整面墙的爬山虎,正是最茂密的时节,像是舞台上厚重的帘幕。有几只小猫窝在叶片后面舔爪子。
二楼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一团绒绒的绿色中,一个少年探出了头:“妈,我晚上想和信之一起去商业街玩,晚上住信之家行吗?”
“家里来客人了,把你最软的鞋拿下来!”
“哦!”少年的头缩了回去。
马上窗口又出现了另一个少年,探出了身子:“阿姨,你又捡小孩回家了啊?”
夏老师笑着说:“信之来了?晚上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我回家了,我妈在家等我,阿姨你让夏浔晚上去我家玩啊!”
眼看那个少年也从窗口消失,夏老师看着裴风淇,尴尬地笑:“我儿子夏浔,和他们班同学陈信之,凑一起就爱闹腾,一天天吵得人不得安生。”
不一会儿,夏浔从单元门里匆匆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双棉布拖鞋:“妈,你要拖鞋干嘛?”
他到楼下仿佛才看到裴风淇,愣了一下,低头看到裴风淇赤着的双脚,上面全是灰土,脚底的伤口还在渗血。
夏浔吸了口凉气,轻轻将拖鞋放到了裴风淇脚下。
“不了,”裴风淇脸有些火辣辣的,“我脚上有灰,光着脚就行。”
“没关系,”夏浔说,“我也没那么爱干净。”
“……”
“……”
夏老师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儿子的后脑勺,对裴风淇说:“穿上吧,都流血了,怎么会不疼呢?到家给你消个毒涂点药膏,要是伤口感染了得去医院。夏浔,你先上去把药箱拿出来。”
夏浔又看了裴风淇一眼,转身跑进了单元门。
裴风淇穿上了夏浔的拖鞋,对夏老师“要不要扶”的询问摇了摇头,慢慢地跟着夏老师上楼。
“夏阿姨,我回家啦,”在楼梯里和那个叫陈信之的少年正好碰上,他欢快地对着夏老师说,“晚上让夏浔去我家玩啊,好不容易轮到双休,阿姨拜托啦。”
说着,他低头看见了裴风淇:“咦?你小子?”他眼睛向上看,费了半天劲总算把不比鱼脑更大的记忆缓存加载出来,“哦哦哦,你是我们学校的!听说你今天把你们年级那个虐猫的小霸王给打了?不错啊!好小子!”
他抬起手就想用力拍裴风淇的肩,被夏老师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不许教人打架!有什么事情跟老师说!私下打架没法解决任何问题!”
陈信之干笑着,原本想拍肩的手举起来抓了抓自己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知道了,夏老师!好的,夏老师!”他目光又对上了裴风淇的脸,“以后我罩着你——你叫什么来着?”
夏浔正靠在门口,听到陈信之这套不着调的话,哭笑不得,不轻不重地在他背上蹬了一下:“不知道名字就别装熟!快点回去吧你,晚上见。”
陈信之大笑,从夏老师和裴风淇身边跑过:“我先走了,夏浔晚上见,夏老师再见,喂,你也再见。”
夏老师的家是简单的两室一厅,屋龄看起来不短了,陈设简单又温馨,好像没有男主人生活的踪迹。
窗户边点着蚊香,隔开爬山虎里的蚊虫。
裴风淇拒绝了夏老师想帮他看脚伤的要求,自己坐在洗手间的椅子上,用水洗掉脚上的灰土,嵌进伤口里的砂砾也用水冲出来。
夏老师去厨房做饭了,很快便传来了油锅滋滋的声音,并飘来一阵鱼肉的香气。
裴风淇抬起头,只见夏浔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盯着他脚伤的伤口看。
“不要看!”裴风淇生硬地说。
“哦。”
夏浔面对母亲时亲密无间,面对好友时伶牙俐齿,但是在面对裴风淇这个陌生少年时却无话可说。
他真的转头离开了。
裴风淇低下头,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拿着喷淋头的手也垂了下去。
一阵窸窣声之后,夏浔又很快回来,嘴里咬着一个雪糕,两只手各拿了一个蛋筒和一个棒冰,塞到了裴风淇的手上。
“吃吧。”夏浔说,靠在门边,自己也专心致志地吃着雪糕。
“我吃两个?”裴风淇看看自己被占满的手,问。
“吃蛋筒,”夏浔说,“棒冰是给你冰敷一下脸上的。”
裴风淇侧着头,左边脸上,鲜红的掌印在灯光下更加明显。
一度被忘记的疼痛,又全部席卷回来。
他抿了抿嘴唇,只把棒冰贴到脸上。夏浔蹲下身,帮他拆开蛋筒的包装袋。
“你爸打你了?”夏浔轻轻问。
裴风淇垂下眼睛,夏浔叹了口气,把蛋筒塞回他手里,又拿过棒冰,轻轻拂过他脸上红肿的伤口。应该是才挨过打不久,伤处慢慢肿胀起来。夏浔看的咋舌,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气。
裴风淇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夏浔强词夺理道,“我手指被冰麻了!”
裴风淇笑了笑,只是伸手接过那根棒冰,触碰到夏浔的手指,他没有说谎,真的很冰。
夏浔或许不认识裴风淇。但是裴风淇很早就知道夏浔。
——从升入中学的第一天起。
“老师,你放过裴风淇吧,他不是故意迟到的。”
开学第一天,裴风淇就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迟到了,被训导主任抓典型堵在了校门口。隔壁邻居阿婆家的小孙女和裴风淇同岁,今年也升入这个学校,正要去参加在学校礼堂即将开始的开学典礼,看到裴风淇在门口罚站,身上还灰不溜秋的,扒在校门前帮他求情。
“规矩就是规矩,”主任说,“是中学生了,不是第一天上学的小学生了,应该有点时间观念,应该长点教训。”
“老师,你让他进来吧,他爸爸看到他迟到,会打死他的。”隔壁小女孩继续帮他恳求道。
“别说了!”裴风淇低吼道,“你走吧,不用你管。”
小女孩一愣,远处的课铃声也响了,她慢慢放下扒在门上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向礼堂走去。
“你爸真的会打你?”主任说,见裴风淇一声不吭,他自问自答,“家长严格一点是好事。”
裴风淇低低地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笑?”主任看到他这幅滚刀肉的样子,心头一阵火起,原本想放过裴风淇的念头也打消了,“好好反省吧!”
不远处,有个学生会的高年级学生正在检查校门上的安全记录,他也听见了裴风淇苦笑一般的冷笑。
他转过身,校服的胸口,有刺绣的学号和姓名。
“夏浔”。
恰如此刻,好像裴风淇每次见到夏浔,都是在自己最狼狈、最丢脸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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