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极为板正响亮,比起塔尔塔洛斯处刑前的钟声有过之而无不及。阿邱的心脏皱巴起来:行行行,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位角斗士,您实在是太光明磊落啦!光明磊落到平时都不爱打听“同僚”是怎么看待他的,理论上讲,未来有的是他吃亏的时候,等着瞧吧!
警示上位者的意图是可笑的,阿邱忽视了这一步,堆出一脸笑:“明白啦。别这么见外嘛,你们可以管我叫阿邱。”
“阿邱?”有一个瞬间,谁家手舞足蹈的小孩附到了克洛诺斯身上:“哈哈哈,不好意思,听着有点像在打喷嚏。”
阿邱哽住,旋即后悔。她为新名字想配套绰号的时候,怎么就没料到有今天呢!
小孩稍露个头就手舞足蹈地消失了,顷刻间变回了可怕的大人物:“那么,交换条件是什么?”
好在阿邱提前准备过这个问题——倒不如说,她只准备了面对可怕大人的问题,于是熟练地摆出扭捏的姿态:“是这样的,我想接着问问通缉令的事……”
克洛诺斯回以抬头纹:“你还是不肯信任我们吗?”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
通缉令就藏在克洛诺斯怀里,马上可以递给她看:“还有别的问题吗?”
阿邱慎重地接过。说起来,如果通缉令的来源是成影仪的特殊功能,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流星的主人只是一段被记忆美化过的影像……
像是猜出她在想什么,马尔科姆适时补充道:“现实中确实存在这个人,你要是不信,我们还有照片。”
他从克洛诺斯的另一只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邱小姐,请你再仔细回忆回忆,你确定从没见过这个人?”
泛黄的照片上,主人公的相貌从未被记忆篡改过,流星也还是流星,只是那张略嫌稚嫩的脸上不见半分笑意,仿佛和对面人有仇似地死死盯着镜头,眼中交织着懵懂和阴狠。
囚徒。
——和他对上视线,阿邱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这个词。
记忆的加工未曾美化他的容颜,除了加上动态,也不过是给他赋予了本不存在的笑容而已。
一秒之前,阿邱还在尝试从克洛诺斯的微表情判断事实真假,现在可好,被两个版本的四颗流星全面包抄,她实在没能忍住脸红,眼镜都起雾了。
“仔细一看”的力量往往被人忽略,然而,无数种谎言和幻想都败在了“仔细一看”的石榴裙下——先前阿邱管中窥豹,竟忽略了他的左眼下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痕,不动的真实与会动的记忆都原封不动地把它记录下来了,欢迎仔细一看,谢绝惊鸿一瞥。
忘记谁说过的,先民信奉的多神图腾有一大特征就是不对称,这道瑕疵一出现,阿邱反而觉得流星的主人更加生动鲜活、可触碰了。
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们看,是不是作者不仔细一写,观众朋友就不知道阿邱其实戴了眼镜?害得大家拖到第四章才有机会仔细一看。这个先不说,仅用汉字画过肖想,阿邱就连更大框架上的体貌特征都是模模糊糊的——比如说,身高一米七整,在洱鸾成年女性中约莫是中等水准,这么重要的一项设定,遇上叙述者/呈现者有意无意的隐瞒,“仔细一看”就不好使了。
“啊,邱小姐的身上正在冒出蒸汽。”
马尔科姆语调夸张地冲克洛诺斯挤挤眼。
事到如今,克洛诺斯也总算看明白了形势,默默地、失落地把成影仪收回小皮包,再把小皮包收回抽屉。
人生寂寞如斯!所谓“年轻的同好”,不过是个大乌龙罢了,到头来谁也不能理解他的心;背后升起一座孤峰,上头奔来一匹孤狼,头顶千年的雪,冲万年的残月发出咆哮——
不通人性的可恶副手还在跟这位大乌龙说笑:“你好像很喜欢他的画像呢,虽说没备份,我们这里还有不会动的复印件,要不送你两张?”
“真的吗真的吗?那太好了——不对,我也没有很喜欢!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在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不知被什么抽干了力气的克洛诺斯强撑着站起来,拍拍她的头道:“阿邱小姐,我给你提个建议:下次道歉时,别说什么‘再也不敢’了,这简直就像一种示弱。”
不示弱要示什么呢?
要知道,在塔尔塔洛斯,只有摆出这个态度才能少挨两顿打,虽然感觉不到疼,但自尊受辱也是很影响睡眠的;到了外面,规则陡然变得像满天星星一样多,陌生人有没有打她一顿的意愿又捉摸不透,逃跑不成先放低姿态,总比想也不想直接还手要宜人吧,她可不能再……
“下回你就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万一她是故意的呢?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你先跳开一步,把自己摘出去再说,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降低损失。”
根本目的竟是把自己摘出去?好新鲜的视角啊……
克洛诺斯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心里直叹气。现在的小朋友都怎么了,连如何道歉都要等着社会上的大人来教吗?
阿邱却是有些触动,把手伸进口袋里,捏了一下跑步时买的小本子,考虑着要不要把这条厚脸皮小技巧抄记下来。
好了,话题回到通缉令上。克洛诺斯在造价昂贵的显像纸上戳戳点点:“唉,我早该想到的,你关心的不是别的,根本就是画中人啊。”
不想让头白挨拍,阿邱满怀期待地问:“关于他,可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不方便就算了……”
于是又被拍着头教育了:“你下次提要求最好用祈使句,别用问句,后半句假设也千万别加,不加还好,一加全乱套,除了好心肠的你大哥我,还有谁会毫无保留地满足你?”
马尔科姆不愧是这个售票处的情商天花板,用转移视线的方式软化了他发言中的生硬之处:“队长啊,不是我说,你要是没干这行,当个调律师也能赚大钱的。”
克洛诺斯真把这句话当做夸奖,赧然道:“哪里哪里,读这种全是字儿的专业,你比我在行。”
连续附赠两条生存小技巧后,好心大哥终于说起了他是如何遇到阿邱的流星的:
“……是我救下来的人,在那之前经历过非常不好的事……本想带走他跟我一起生活,谁知他半道上自己跑了,这一走就是六年——哦对,上回你问到他是不是我弟弟,现在一想,可能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吧,‘临门一脚的弟弟’,哈哈。”
从他略带惆怅的讲述中,阿邱捕捉到一个令人沉重的消息:流星的主人,整整失踪六年了?从理论上讲,她现在多半是凶多吉少……不,理论只是理论,也有一条重要的理论说过,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是从什么地方救下他的?”她继续问下去,嗓音里有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克洛诺斯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或许你知道‘今日月剧团’吗?”
剧团?阿邱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花板。
“算了,不知道也好,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唉,六年一晃就过去了,直到现在,他坐在血泊中骂人的样子我还是历历在目。”
许是与娜塔莎奇妙的相似,阿邱听到这个,除了鼻子发酸,心里还漫过一阵愧疚。
如此说来,克洛诺斯还真是在寻亲?殉情和寻亲只差一个后鼻音,为了夺得这个后鼻音,阿邱强压情绪,大脑高速运转:目前看来,克洛诺斯的性格——至少外在表现得——相对而言比较真诚坦荡,只看这一条,这件事的可信度约莫有个六七成吧。
既然如此,她稍稍放下戒心,拍着胸脯道:“我来帮你们找!”
她转向脑子显然更好使的马尔科姆副队长:“你们需要一个线人,我是自由身,跟行政人员比起来少了束缚,消息来源一定更加丰富,而且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的动力是很足的!”
马尔科姆笑而不语,表达了一种婉拒。
如果这还不够……阿邱咬咬牙,又朝着正队长保证道:“我们将会形成合作关系,不需要额外收取佣金。”
克洛诺斯外露出大受感动的情绪,同时再次使用了不良话题闪躲术:“我想起来我刚刚要说什么了——阿邱小姐,趁现在只有我们三个,有件事必须当面跟你讲:请不要习惯性地把人往坏处想。”
阿邱的意志力比他薄弱得多,又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情绪不禁有些低落:您猜怎么着,至少在这件事上,她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就知道单凭投诚和站队是不够的,双方想要达成合作,起码得相互知根知底才行。到了这个环节,阿邱做好了被他们盘问“为什么在塔尔塔洛斯待了八年,是犯了什么事呀”的准备——她知道祭司的兵刃们能接触到的情报等级远超镇级单位,对此她的猜测是:要么他们出于立场不方便过问此事;要么根本就是早就知道了一切,但没有触及到核心利益,因而毫不在乎。
“吱呀”。
打断沉默的是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对马尔科姆来说,小铁门很轻便,野狼来了也能轻松撞破,但如果推开它的人足够不客气,噪音也还是蛮大的。
进来的是昨天那位讲话不客气的小队员,左手抱着一纸袋法棍,右手提着打包好的咖啡,多半是清早被使唤跑腿导致情绪不佳,一看领导们正事不干、又把“个人私事”的通缉令团团围住,白眼都翻起来了。
阿邱看向他,稍稍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好像叫——
“回来啦豆子!”
克洛诺斯无视那对白眼,高兴地冲他招招手。
对对,叫罗宾来着。绰号的来源嘛,很显然是小零食品牌“罗宾豆”。
并不重要。阿邱随意地瞥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只管如饥似渴地用目光钉住纸面的流星,免得它闪过一下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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