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冷雨敲檐,沈府的青瓦上氤氲着化不开的湿寒之气。
沈未晞独坐窗边,指尖紧攥着一方素帕,眸光定定落在案头那封家书之上,父亲旧部仓促写就,字字泣血,
言及上月边关突变,老将军率三十亲兵死守城楼,终至……马革裹尸,骸骨难全。
“小姐,用盏热茶暖暖身子罢。”贴身侍婢青禾捧着茶盏近前,见她这般形容,语带忧切,
“您已枯坐两个时辰,这般熬着,身子如何吃得消。”
沈未晞未接那茶,只缓缓抬眼。她生得一双偏圆的杏眼,本是将门虎女中少见的温婉模样,此刻眼底却只剩一片冰封的荒芜。
父亲沈策,开国功臣,十年前战死沙场时她尚年幼,
如今父亲最后的旧部亦折损殆尽,沈氏在军中的根基,仿佛也随这连绵阴雨,流逝殆尽了。
“外间的流言,可是又起了?”她哑声问道。
青禾脚步一滞,面现难色,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街巷皆传……说是那些老将军是被小姐的‘命数’所克,道咱沈家乃不祥之地,沾之即祸。”
这“克亲”之名,自父亲战死便如影随形。
三年前与镇国公府公子的婚约,因对方婚前意外坠亡而愈发甚嚣尘上。
这些年,她敛尽锋芒,学着世家女描眉绣花,吟风弄月,将昔日弓马娴熟的影子藏得严实,只求能守着沈府残局安稳度日,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正凝思间,院外脚步杂沓,老管家沈忠面色惨白,手捧一卷明黄绫绸踉跄而入,声音发颤:“小姐!宫,宫里来人了!是……圣旨到!”
沈未晞心下一沉,强自稳住身形,随沈忠疾步而出。
府门前,宣旨内监肃立阶上,身后侍卫环立,那抹明黄在阴沉天光下,刺目惊心。
“沈氏未晞接旨,”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沈未晞俯身下拜,额抵冷地,心如擂鼓。
不知这道旨意,是申斥,还是……更不堪的结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门之女沈氏未晞,娴淑端良,德容兼备,特赐婚珩王赵珩,册为正妃。择吉日完婚,钦此。”
仿若惊雷炸响脑海,沈未晞霎时一片空白。
珩王赵珩?那名满京华的纨绔子弟?流连秦楼楚馆,为一介优伶可掷千金的浪荡王爷?
她怎会指婚于此人?
内监将圣旨递入她手中,语气带着几分程式化的笑意:“沈姑娘,恭喜了,得陛下赐婚珩王殿下,可是天大的恩典。”
恩典?沈未晞紧攥那卷绫绸,指节泛白。
她心如明镜,这哪里是恩典,不过是陛下既欲安抚沈氏门楣,又不愿其他重臣沾染她这“不祥”之身,方才将她塞与了赵珩。
毕竟,珩王于皇室中本就无足轻重,纵有闪失,亦无伤大雅。
待宫使离去,沈未晞独立空庭,雨水浸湿裙裾,她却浑然不觉寒意。
垂眸凝视手中圣旨,字字如刀,剜心刺骨。
此婚,从头至尾便是一场交易,她用这残生,换沈家一时苟安。
“小姐,切莫过于伤怀。”青禾扶住她手臂,轻声劝慰,“或许……珩王殿下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堪?”
并非?沈未晞唇边掠过一丝自嘲。这些年,赵珩的荒唐事何曾断绝:上月“醉仙楼”争风斗狠,断人腿骨;前日为包占戏班红牌,一掷三千金……如此行径,岂能托付?
她深吸一口清冷之气,压下喉间酸涩,语声平静无波:“青禾,去收拾行装罢。既是圣意,唯有遵从。”
只是思及余生须与那般纨绔子纠缠一处,心底便涌起深切的厌弃。这道圣旨,非为赐婚,实是将她锁入“珩王妃”这金玉囚笼,往后岁月,恐再难有真正自在。
婚期仓促,不过半月,沈府上下便缀满红绸。然这满目喜庆之色,却驱不散府中沉郁。出阁前夜,沈未晞坐于镜前,任青禾梳理青丝,镜中人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映得肌骨莹白,眼底寂寥却挥之不去。
“小姐,明日便是大喜之日,合该欢欣些才是。”青禾边为她簪上赤金步摇,边软语劝道。
沈未晞对镜勉强牵了牵唇角,终是笑不出来:“欢欣?嫁与一面未谋的纨绔,何喜之有?”她顿了顿,复道,“日后在珩王府,但求安稳度日,少生事端,亦少与那位王爷牵扯。”
青禾见她心意已决,不再多言,默默加快了手上动作。
翌日清晨,迎亲队伍抵达沈府。唢呐锣鼓喧天,沈未晞端坐鸾轿之内,只觉嘈杂刺耳。轿身摇晃前行,她倚着轿壁,赵珩种种劣迹浮现脑海,心下惴惴。
不知几时,轿落,外间响起喜娘唱喏:“王妃娘娘,珩王府到了。”
沈未晞定神,由青禾搀扶下轿。
眼前王府张灯结彩,红毡铺地,往来仆从皆着吉服,她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抬眸瞬间,正对上立于正厅门前的赵珩。
彼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异常。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薄唇微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然那双凤眸掠向她时,却无半分新郎应有的温存,反似审视一件新奇物什,疏离而淡漠。
沈未晞心口一窒,非关心动,尽是失望。果然,如传闻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合卺之礼依制而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礼,沈未晞皆做得僵硬刻板。
她能觉出赵珩目光时落于己身,却无温度,令她如芒在背。
礼成,沈未晞被引入洞房。她坐于铺满“早生贵子”的婚床,卸下沉重冠饰,对镜自照,身着嫁衣的自己,宛如一尊精致傀儡。
候至夜深,外间脚步声响,房门吱呀开启,赵珩踏入。周身酒气氤氲,步履微浮,显是宴上饮了不少。
沈未晞起身欲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
他行至近前,垂眸看她,唇边依旧挂着那抹轻佻:“王妃不必多礼,日后在这府中,你我各安其所便好。”
各安其所?沈未晞微怔,旋即明了其意。他是欲做这表面夫妻,互不相扰。
“本王知晓,你奉旨成婚,心未必愿。”
赵珩再道,语带讥诮,“无妨,你只安分守着珩王妃名位,莫问本王之事,本王自不会薄待于你。”
言罢,不待她回应,转身便走。至门边,复驻足回眸,瞥她一眼:“这洞房花烛,本王便不扰了,王妃自便。”
语落,门扉合拢,室内重归寂然。沈未晞独立原地,望着空荡门廊,心头泛起难言的屈辱与愠怒。
早知此婚是局,却未料他绝情至此,连虚与委蛇亦不屑为之。
行至床畔,素手轻抚锦被,触手冰凉,寒意彻骨。
这便是她的新婚夜,无红烛高照之旖旎,无夫妻绸缪之温情,唯余满室清冷,形单影只。
她褪去华裳,换上素白中衣,卧于冰冷榻上,睁眸望着帐顶繁复纹样。
赵珩之言与市井传闻交织耳畔,愈发确信,自己所嫁确乃无心纨绔。
往后余生,怕真要在这寂寥王府,独自枯熬。
婚后次日,依礼当谒见姑嫜。然赵珩生母早逝,府中并无主母,此节遂免。沈未晞醒时天光已大亮,青禾奉盥漱之物入内,见她面色不佳,便知昨夜未曾安眠。
“小姐,莫要往心里去,王爷他……许是一时不惯。”青禾小心翼翼宽慰。
沈未晞摇首,语声平缓:“未曾在意。本是各有计较,他如何,与我无干。”略顿,又道,“你去禀明管家,我欲迁居偏院,汀兰苑即可,图个清静。”
汀兰苑地处王府东隅,位置偏僻,人迹罕至,确然幽静。青禾犹疑:“小姐,新妇初嫁便移居偏院,恐惹非议,于您声名有损。”
“损便损了。”沈未晞淡笑,“与其居于正院,终日悬心偶遇,不若偏院自在。再者,本不欲与他多有牵扯,远着些,正好。”
青禾见她意决,不再多劝,自去寻管家言明。管家亦未多言,只遣人洒扫汀兰苑备用。
当日午后,沈未晞便带着青禾并几名陪嫁仆妇迁入汀兰苑。小院虽仄,却收拾得齐整,院中一株老槐,亭亭如盖,荫蔽半庭。沈未晞立于树下,望此间景致,心下稍安。
此后时日,沈未晞日子过得极是平淡。晨起必于院中演练一套父亲所授拳法,只为强身,不复昔日张扬。早膳后,或临窗览卷,或拈针引线,偶与青禾闲话几句,光阴如水,静淌而过。
她刻意避着所有可能与赵珩相遇之处,府中正厅,花园,书房,概不涉足。偶闻婢女私语,言王爷又宿醉酒楼,或为某伶人一掷千金,她只作未闻,心湖不起微澜。时时自诫,名义夫妻,他的荒唐与她何干?但守此院,护沈家周全,足矣。
这日晌午,沈未晞正于房中刺绣,青禾自外间来,面色不佳。沈未晞抬眸:“何事?”
青禾踟蹰片刻,方低声道:“小姐,方才去厨下取点心,听得几个仆役议论……王爷。”
“议论什么?”沈未晞手中针线微顿,声线依旧平稳。
“言道王爷昨夜于‘醉仙楼’通宵达旦,并为那戏班红角苏玉容,以五千两白银购得一支羊脂玉簪,当场赠之。”青禾声愈低,“还言……王爷待那苏玉容极为上心,恐不日便要迎入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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