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访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苏岳没有再问学生们关于梦想的事情了。他先让学生们上台进行自我介绍,自己则在旁边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学生们也算大方,多多少少地介绍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少年是最后一个进行自我介绍的,他今天穿了一件纯黑色短袖T恤,一条洗得有点发白的浅色牛仔长裤,一双干净的白色帆布鞋,看起来清爽干净。少年走上讲台,平静地开口道:“大家好,我叫李泽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就这样。”说完迅速地走下讲台,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苏岳见此状况,心想既然别人不愿意多说,也不好再多问,于是带头鼓掌以表示鼓励。“感谢大家的自我介绍,让我对你们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今天我们正式学习摄影的相关知识。”“同学们,如果在生活中发现了特别美好的时刻,你会怎么做呢?会不会立刻掏出手机记录下这美丽的时刻呢?”台下的学生有的点点头,有的紧缩眉头,若有所思。苏岳看着他们继续说:“在我看来,摄影就是用技术把生命中美好的时刻定格下来,时刻提醒我不要忘记曾经的美好瞬间。如果让你们用摄影机去定格生命中的美好片刻,你们会选择哪一个时刻呢?”苏岳望着讲台下的学生,他们陷入了一阵沉默,好像是在认真思考。

“可能是在爸爸妈妈从外地打工回来,大包小包拖着行李回家看我的时候吧。”一个温柔的女声小声地说道。苏岳点点头:“与家人相聚的时刻是你生命中值得记录的瞬间,很温馨的分享,谢谢你!”女孩听了苏岳的评价,害羞地低下了头。“老师,照您这样说,摄影机只能记录美好的时刻吗?生活中的苦难与罪恶不值得记录吗?”这个声音如同美妙的钢琴曲中不小心蹦出的不和谐音符,打破了教室中的和谐氛围。这个声音太过熟悉,苏岳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他像是突然被一口芥末酱呛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开口:“摄影机可以记录美好,自然也能记录不美好的时刻,比如一些记者们敢于揭露社会黑暗面,他们就是记录黑暗面的人。但是我觉得他们记录黑暗面不是为了记录本身,而是因为心中向往着光明,希望通过揭露黑暗面而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其实我想说的就是,大家可以把摄影机当作自己的一双眼睛,你怎么去看待这个世界,那么你就会记录下怎样的世界。你说是吧,李泽霖同学。”苏岳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不和谐音符。李泽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苏岳。

下课之后,苏岳叫住李泽霖:“泽霖同学请等一下。”李泽霖回过头道:“老师还想给我灌什么心灵毒鸡汤,我觉得没那个必要。”苏岳说:“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我们去操场。”

夏夜的操场,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影子交叠着。苏岳首先打破沉默:“泽霖同学,我就直说了,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李泽霖不置可否道:“老师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因为你总是和我唱反调,我说什么你总是反对,搞得我很尴尬。”李泽霖打趣道:“老师觉得丢面子了?”“不是面子的问题,我是想我们心平气和地交流沟通,不要那么情绪化。”“我什么时候情绪化了?我和老师吵架了吗?”依旧是这样看似柔软实则强硬的回应,苏岳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对他毫无办法。

“算了,既然我们无法沟通,那以后就互不干涉吧。”苏岳说着就要离开。李泽霖突然拉住他的手腕,苏岳觉得他的手冰凉无比,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温度。“老师想知道答案吗?”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苏岳气不打一处来:“爱说不说,不说滚蛋!”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眼前这个情绪稳定的人竟然被自己惹得爆了粗口,看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李泽霖站直身子,向苏岳跟前走进了一步,稍微弯下了腰,眼睛直直地盯着苏岳,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就是看不惯你。”说完伸出右手,帮苏岳整理了一下右边不知何时凌乱的衬衣领子。整理完之后往后退了一步,缓缓地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根本不了解这里和这里的人。”不等苏岳开口回应,他便快步离去,消失在黑夜当中,留苏岳一个人在空寂无人的操场上错愕不已。苏岳的脑袋被李泽霖的话震得嗡嗡响。他不明白为什么李泽霖对他敌意那么大,自己也没惹到他呀!苏岳越想越气,决定另外找个机会和这小子好好聊聊,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五,小队决定给学生们放假一天,顺便走访学生的家庭,更好地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和当地的文化。小组一行人走在山间小路上,山间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清晨的山风也带了树木清新的气味,山路旁边的小溪也奏出一首轻快美妙的歌曲。然而苏岳却没有心情享受这美好的时刻,他的脑海一只回放着昨天晚上在操场上李泽霖靠近自己的脸以及那句“我就是看不惯你总是自以为是地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自己这么多的努力与付出,换来一个“自以为是”的评价,苏岳实在想不通。队长张秀萍看出了他的闷闷不乐,关心地问道:“苏少有什么心事吗?可以讲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苏岳有些犹豫要不要直接把自己的心事讲出来,他换了一种委婉的方式问道:“你们遇到过那种与你们不对付,就是不管你说什么他都反对的情况吗?”方志豪在旁边打趣道:“哟,是谁这么大胆,敢和苏少唱反调,不要命啦!”苏岳翻了个白眼,大声吼道:“滚!”“不是,我是说真的,苏少为什么不拿你的钞能力去解决他呢?谁会和钱过不去是吧。给他买点他平常根本买不起的,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对苏少俯首称臣了,你们信不信!”张秀萍笑道:“你当所有人都像你见钱眼开,毫无骨气吗?这招只对你有用吧!”方志豪悻悻地笑道:“请用金钱狠狠地砸向我!”“我拿板砖砸你要不要?”张秀萍说着就在路旁捡了块砖头假装要往方志豪头上砸去,方志豪边跑边喊:“救命啊,队长杀人啦!”“往哪儿跑,给我站住!”两人大闹的声音打破山间的静谧,苏岳重新陷入思考:“他会对钱感兴趣吗?”想着想着,一行人到达了家访名单中的第一家。孙小凤打开门热情地迎接了他们,小凤年迈的奶奶也颤颤巍巍地出门迎接:“老师们快进来坐。”苏岳见状赶紧上前扶住老人家,把老人扶进屋里的沙发安置好。苏岳站起身来,打量着整个屋子。

屋子虽然狭小破旧,但是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屋檐上挂着香肠腊肉,厨房屋顶上的砖被熏得漆黑。“老师请坐。”小凤端来一把椅子。“老师们不要嫌弃,屋子太小了,沙发也太小了,只能委屈大家坐板凳了。”小凤的奶奶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没关系,没关系。”苏岳顺势坐下,小凤端来一杯热茶,他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双手握着茶杯,看着小凤的奶奶,关心地问道:“奶奶身体还好吧?”“老骨头了,能过一天是一天。”“您别这么说,您看您的孙女多优秀,她一定可以考上一所好大学,以后接您进城里过好日子!”张秀萍安慰道。“唉,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孙女了,她真的太不容易了。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妈妈又扔下了家跟了另一个男人跑了,我这老婆子年纪又大了,不能帮她什么。她从小就懂事,经常帮我干活,但从不耽误学习,学习的事根本不需要我操心,从小学到现在一直就是班上一二名,和你们班那个李什么,经常争一二名是不是?”

“李泽霖,他经常考我们班上的第一名,我只是偶尔才会超过他。”小凤轻声说道。“唉,说来奇怪,这孩子成绩那么好,按理说应该是会到县上的重点高中上学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留在了这个村子里。”“他是自己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吗?是因为什么事耽误去上学了吗?”苏岳急着追问,表情有些不自然。方志豪在旁边笑道:“苏少,你怎么对这个李什么这么关心啊?”“没…没有啊,我只是好奇成绩那么好为什么放弃去重点高中的机会。”苏岳有些结巴,但强装镇定地说道。

“具体原因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娃。父母在外打工不怎么回来,去年还是什么时候,相依为命的爷爷又因为意外去世了,真是造孽啊!”小凤的奶奶边说着边摇着头。苏岳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回想着这几天和李泽霖相处的点滴,很难想象这些噩运发生在这个少年身上,他瘦弱的肩膀是怎么承受这些生命的重量的。

离开小凤家之后,小队成员们决定分开行动,队长和方志豪一组,本来张胖子和苏岳一组的,但昨天不知道为何,方胖子吃坏了肚子,独自留在宿舍养病,所以苏岳只能自己行动。在继续走访名单中的家庭的过程中,苏岳越来越感受到山村教育观念的落后以及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公,也感受到留守孩子的不容易。由于长期得不到父母的关爱与陪伴,又缺少情绪的宣泄口,许多孩子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心理方面的问题。这些问题不容忽视,但又恰恰容易被人忽视。他们不会主动向人提起,变得越来越沉默和封闭,给自己的心上了锁,接着又把钥匙扔进房子里,没有人能够找到通往他们心房的钥匙。苏岳很想帮助这些孩子,但又深感自己的力量微弱,就算能帮一个,还有无数的一个,就算能填补他们的物质缺失,心灵上的裂缝又有谁能够缝补上呢?就算缝补上也会留下难看的疤啊!苏岳越想越难受,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人好像很难和命运抗争,他不由地想起了那个夕阳下沉的傍晚,少年伸手想要抓住指尖的阳光,但却徒劳无功,什么也抓不住。苏岳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金色余晖下少年落寞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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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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