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橘子

富丽堂皇的大堂、木质扶手的楼梯、柔软舒服的礼堂座椅……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学就是有钱啊。别的不说,就这些没人用的东西都这么豪华,比方说,你看这楼梯上根本没人,人都排队去坐电梯了;那这些老师每年得赚多少钱?我家卖多少玉米也赚不回来的。真是人比人得死。

开学典礼开在这个金碧辉煌的楼里,也不知道为什么选址离宿舍和教学楼都远的要累死驴,我不理解,划分成教学区、休息区和活动区究竟有什么用?大学里有高速公路是怎么着?设计者没玩过城建类的游戏吗?

我就爱玩这类游戏,逃课去网吧,十次有八次我都爱玩这种。我爱看那些小人在路上走,看他们抱怨路窄堵车,他妈的,堵死你们,谁让你们能找到工作呢?饿死在虚拟世界的虚拟住宅区里就不用抱怨堵车了。啊也不行,那会导致公民满意度下降,收税收不上来,还真是有不少连锁反应……

总之,我和易得、杨薛朗三个人就坐在第一排的位子,等这个狗屁开学典礼开始。刚才群里还说呢,往年开学典礼怎么也得准备一个月,至少得军训完了才能开始,今年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暑假前就让高一届的同学里面那些喜欢丢人现眼的文艺男青年女青年准备好了。反正呢我就是出个观众,凑个人数,开演了我就跑。我跑起来别人追不上。

易得头发全散开,发绳戴在手腕上,像个女的。他不像女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昨天我问他为什么留长头发,他问我为什么留短头发。

“你看,我是没剪头发,所以头发长;你是剪了头发,所以头发短。明明是你比我多干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反过来问我干了什么?”

我倒是没想好除了骂他以外其他的反击方式。

杨薛朗看着有点肌肉,其实全是肥肉。也不能说没肌肉,但是只能算是肌肉的遗迹,肌肉的墓碑,肌肉的不肖子孙。看着像是高中练过块的,我没细问。我不太关心。我身材不好。

他们俩现在坐我旁边,晚上了就跟我睡一屋。真是没道理,跟奶奶一屋睡了二十年,终于逃出来了还得跟两个男的睡。这他妈还有天理吗?

其实是跟三个男的睡。还有一个床空着,四人间,我留心看了,不像是预留空床的样子。辅导员统计推迟报到人员的excel表发到了群里,我一点开,是共享的云端文档。我看了半天标签页才找到我们学院,只有他自己推迟报到。那这没跑了,他叫何祝财。祝财,应该挺有钱的吧?

“那不一定,”易得今天早上一边洗脸一边回答我,“家里没钱的才起名叫财呢。你别说是我说的。”

他叫易得。不知道他自己反应过来没有,按他意思,他家里没钱。没钱留什么长头发?我没细问。我不太关心。我不留长头发。

杨薛朗不是体育生胜似体育生。他不只是不关心这些,他有点理解不了我们这种对于陌生室友算命式的关心:“不是,他还没来呢,瞎猜什么呢?来了问他不就行了。”我和易得都不说话。

我坐着刷手机,耳机刚才一进来就摘了,这个礼堂的音响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就不该坐第一排。易得突然推我肩膀:“你看,辅导员。那儿。”我赶紧抬头看看这个每天在群里指挥别人的人长什么样子。高高瘦瘦的一个女的,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别的什么特征。就是个女的。我不太关心。我不是女的。

易得还在盯着看。杨薛朗也是。我只能假装也盯着看。有啥看的呢?没见过女的?

杨薛朗先开口说:“你看辅导员戴的那个金镯子。”易得跟着点头:“还有金项链呢。现在挡住了,你等她回头跟那个领导说话。对就现在!”杨薛朗声音都有点控制不住音量了:“卧槽还真是!辅导员这么有钱?”

易得一下子瘫倒在座位上:“那我不觉得。”杨薛朗瞥了一眼易得,问我:“你看见没啊?你眼神儿是不是不好啊?”我莫名其妙:“看见了看见了。她有钱。她有钱跟我有什么关系。”杨薛朗叹口气,他没翻白眼,但是我感觉他在心底里面肯定偷偷翻了一个:“你在宿舍对着一张空床和一个没见过的名字瞎猜,现在跟你有很大关系的辅导员在面前,你又不关心了。你真是个怪人。”

我泰然处之,他不是第一个说我奇怪的人。他算老几?

“你他妈愿意看女的就看女的,别拉上我。还看人家手腕和脖子,真他妈猥琐。”这些我懂,跟人吵架不能真去辩论,要往别人脸上泼脏水。杨薛朗明显被我镇住了:“开学两天,我觉得你就没好好说过话。”

这下轮到我被镇住了。怎么了,我非得心平气和地跟所有人说话?我靠在靠背上,不再说话。

易得也没打算出来缓和气氛。刚才我说那句话好像也不小心把他骂进去了。杨薛朗也往后一靠,砸吧嘴,没什么好聊的。我们仨都不是社交达人。

何祝财,何祝财……你什么时候来拯救我们三个?

面前的巨大音响突然开始播放经典的颁奖典礼音乐,但是并没有人上台。五秒钟之后音乐又停下来。然后再放,再停。直到过了二十分钟,我看见一男一女从后台走到舞台正中央,我准备接受长篇大论的洗礼。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

我、易得和杨薛朗都鼓掌。我突然感觉心里空了一块。我希望何祝财也在这里跟我们一起鼓掌。有点遗憾的心情从脊椎深处反了上来。我无心再关注台上的人在说什么,大脑有点空空的。

我太期待大学生活了,但是一开学,到处都是不如意。不合理的校园规划,莫名其妙被阿姨问来问去,每天被学院吆喝着参加各种活动讲座……还有一个你根本吵不赢的长发室友,一个只看眼前事的前健身小子,还有我,这个愤世嫉俗素质奇差的农村小子。我心里都是气,我有点委屈,但又不知道委屈什么。

但是我肯定不是想家。这点我明白。但是我更明白,这种感情跟思乡十分接近——只不过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家,我素未谋面的故乡。我想在大城市里安家,不是上海就是北京,反正不是老家农村,也不是现在这个二线城市。我好想念这个一线城市的小窝,虽然它没有存在过,但是我从小就这么想了,我对它无比熟悉,它从小就陪伴我长大,是我的朋友、我的安慰。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家不是我的家,这个贫穷、逼仄的砖瓦房不能定义我的一切。我好恨,但是我不知道恨谁。我老是觉得我跟什么东西擦肩而过了,我好像距离幸福就只有一点点距离,我离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就只有半步之遥。但是我不确定,我不知道。我只是心里隐隐这么觉得。

我从书包里摸出一个橘子。我从宿舍出发之前洗过的,黄中带点绿,看起来就很有胃口。我从橘子的侧面下手,右手拇指和食指把橘子皮捏出一个破口,撕下一小片一厘米见方的橘子皮,扔到嘴里。

我爱吃橘子皮,我觉得比橘子本身还好吃。橘子皮清新、辛辣、便携,而且还算不难吃,也不浪费钱。谁说橘子皮不能吃的?我一看到别人不吃橘子皮,我就恨他们。他们怎么想的,我立刻就能知道:橘子皮冲鼻子,穷疯了吧,吃橘子皮?没错,我就是穷,怎么了?我就是不愿意放弃这些剥好的橘子皮。皮和肉本来就都在一起,皮肉分离罢了,你说是剥皮,我还说是剥肉呢。我受不了别人区别对待同一件事情产生的两个结果。我受不了那些在夜市上车珠子的人,我觉得他们扔掉的边角料都是好东西,但是我又买不起,我干脆不去看;我受不了看别人择菜,发黄的、蔫了的菜就不能吃吗;我更受不了别人吃甘蔗,这简直是种酷刑:你把甘蔗砍断,大卸八块,剥它的皮,嚼它的肉,最后再把它的尸体吐掉……凭什么,我只想问凭什么?哪怕用来烧火呢?哪怕用来给菜园子上肥呢?哪怕只是喂猫喂狗,都比直接扔掉要好,我受不了这种区别对待。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没什么能改变的。我也不吃甘蔗皮,我也不做饭,我更玩不起玉石,但是既然我还吃得起橘子,我就吃橘子皮。我觉得人们的这种区别对待告诉了我什么,但是是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我不觉得大学对我有什么用,但是我觉得大学能帮助我理解为什么人们要区别对待。我觉得橘子皮里抱着的是一瓣又一瓣的真相,是我缝缝补补又穿一年的裤子,是奶奶的咳疾,是小鱼纯金的长命锁……也是“他”。

我总有一天会解开这个真相。剥开橘子皮,把人生掰开八瓣,看看究竟有什么东西防碍着我。我究竟为什么被困在奶奶家,我为什么身边只有小鱼一个人跟我说话,为什么班里的同学都看不起我。这总不能是我的错吧?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何祝财发言!”

又一阵被迫爆发的掌声。开始的稀稀拉拉,结束的稀稀拉拉。但是我们三个都警醒起来。

新生代表何祝财?

我知道弟弟性格有点差,但是我就是想写一个性格比较差的人受到救赎的故事。当然,故事的后面弟弟的思想性格也并不会变得和蔼哈。赵松就这个性格,不会变的。但是行为方式和说话方式会因为赵海的出现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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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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