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胆子也略涨起来了,他说:“魏凌。”
宋贤默了一下,突然说:“还是姓赵吧。”
他愣住了,是张浦反应快,连忙说:“姓赵好,干爹深谋远虑,国姓福气旺。”
宋贤又问:“有字吗?”
赵凌摇摇头。
宋贤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然后说:“玉成。”
张浦听完就要去填名册,宋贤抬手拦住了。
之后,她便要起身,张浦连忙扶上,用眼神暗示刘云。
刘云心领神会,眼瞅着宋贤就要跨出门槛了,他手上突然用力,“扑通”一声,赵玉成跪下了。
张浦连忙问:“干爹?”
宋贤这才说:“让他明日来奉茶吧。”
得了这句话,刘云连忙压着赵玉成的脑袋让他谢恩,直到宋贤走远了才让他起来。
谁也没看到,头磕在地上的时候,赵玉成悄悄红了眼眶。
不是屈辱,他是害怕。
夜里,赵玉成沐浴完,躺在西厢的床上,眼珠涩涩的,鼻子一抽一抽。
老山檀的床架,味道是浓香的;海棠红的百蝶穿花被盖在身上,绣线软的像雪,温度却是热的。
其实,他见过宋贤。
荣国公府抄于嘉宁六年,当时他只有八岁。
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冲天的火光里一抹荔枝红,艳的像阳春三月的海棠花。
那个人是宋贤,在他前边,端玉带的,是他的干儿子。
浩浩荡荡红红绿绿的两排曳撒冲进了荣国公府的外仪门,他们左右站在抄手游廊里,红玛瑙的灯笼闪着光。
当时,他就躲在草丛里,看见宋贤端着青黄两色的圣旨,张口是“奉天承运”,闭口是“午门问斩”。
他年纪小,不懂为什么作诗就是谋逆。
他只知道,捂着口鼻的双手满是铁腥味,这是举族覆灭的悲痛。
从此,魏家就只剩他一人了。
他好不容易逃出京城,游荡至苏州。可如今他又遇宋贤,他让他姓赵,赵姓是国姓,他不懂,也不愿懂。
只是从他姓赵开始,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荣国公府的小公子魏凌了。
草药枕本来是安眠的,可对赵玉成来说却成了一种折磨。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小声的喊着“爹娘”。
他忍不住想,明天,他也会变成太监吗?
不是怕疼,他只是觉得,从那以后,他就真的再也不是魏凌了。
他最终还是熬不过药劲儿,眼皮一松,含着两泡眼泪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日出东方是天地的规矩,赵玉成要早起,是宋贤的规矩。
天刚蒙蒙亮,刘云便扯着被子把他叫醒了。饶是他睡眼惺忪,出了门的那一刻,也被灌顶的寒风吹醒了。
雪下了一夜,府里的地砖上却只有一点水痕。
宋贤在书房练字,临的是杨凝式的《雪晴》。
藏锋入笔,气势磅礴。提顿按挫,铁画银钩。
张浦替她盖印,忍不住称赞:“干爹的书法又进益了!”
“为报方袍客,丰年瑞已成。”
张浦把字拿去晾干:“干爹今儿心情好?”
宋贤:“瑞雪下进人心坎儿,心情自然也是‘瑞已成’。”
正聊着,刘云过来叩门,说人已经带去正堂了。
赵玉成跪在门口,青砖被雪水浸透,跪的从膝盖到头顶都冰凉。
他抬起头,看见了堂上的荷叶匾,上边极不相称地提了三个字:黄金堂。
名是俗的,字却风流。
起势磅礴,笔墨遒劲。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入木三分。
下边是翘头案,摆着铜镀的座钟,“滴答滴答”,听起来像珍珠落玉盘,清清脆脆。
再往前是八仙桌,一左一右摆着两把太师椅,黑漆漆的,看得人心慌。
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他怀疑宋贤是不是有心罚他。可仔细回想了一番,却不记得到底哪里得罪过他。
座钟走着针,“滴滴哒哒”地又转了半个时辰,张浦才扶侍着宋贤姗姗来迟。
此时的赵玉成,浑身上下都已经冻透了。
宋贤越过去门槛儿的时候没看他,天马绒的氅擦过他的脸,他觉得有些痒,于是抬起眼睛,看到了八仙桌旁被拉开的太师椅。
“滴滴哒哒”的声音停了,赵玉成喝出一团雾气,脸红彤彤的。
宋贤看在眼底,觉得他瞧着倒是比昨夜多了些人气儿。
刘云搬了张四方的矮凳放在他面前,赵玉成觉得不安,想站起来。但宋贤不说话,没人敢出声。
还是那双滴溜溜的圆眼睛,覆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这让宋贤想起了野外的鹿,拉弓的时候,它那双有灵气的眼睛也是这样盯着她的。
张浦端着茶盘回来了,滚烫的水,热气氤氲。
宋贤说:“开始吧。”
于是“铮”地一声,刘云抽出了腰侧的刀。
刀面闪着寒光,赵玉成在上边看到了自己瞪大的双眼。
刘云抓着他的手往矮凳上一放,手起刀落,连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他。
耳边嗡嗡的,座钟好像又开始走针了。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赵玉成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尝到了铁腥味。
堂内静悄悄的,他颤颤巍巍地低下头,看见了一双血色的手。
地上一截断指,滚了两下,赵玉成的眼睛也跟着动了。
霎时间,一道尖锐地嘶喊冲破了堂下的宁静,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刘云按住了肩膀。
“放开我啊啊啊啊啊啊!放开我!”
手上是火烧一样的疼,眼泪夺眶而出,和脸上的血珠掺在一起,满面血泪。
他整个人都烧得通红,可泪眼朦胧间,他看见宋贤无动于衷,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那漆黑的太师椅上。
他想,凭什么?
这个人杀他全家,砍他手指。
艳丽的海棠花染上了血,凭什么依旧风光无量?
他要恨他,满腔的悲愤升腾而起。
可刘云还压着他的肩膀,在宋贤面前,他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宋贤要他奉茶,他就得像鸡崽子一样被人拎着领子上去。
鸡血红的琉璃盏里是翠绿色的茶水。
张浦递给他,赵玉成不接。
宋贤也不说话,场面就这样僵持着。
水是滚烫的,琉璃盏也挡不住热气。张浦还维持着递茶的动作,赵玉成看见他手指通红。
座钟响得烦人。
他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鲜血从指缝溢出,染红了雪白的衣衫。
这杯茶,他不愿接,这个人,他不愿认。
认贼作父,非君子之德。这是爹教给他的。
他浑身颤抖着,内心一片冰凉。
可他还想为魏家报仇,为荣国公府上上下下百余口冤魂申屈。
他不能死,他要活,他要活的比宋贤还好,站的比宋贤还高。等他终于可以睥睨他的时候,他才能亲手折断这支海棠花。
于是,他接过了茶。
低着头,他看不见宋贤的眼神。
刘云在背后悄悄踹他一脚,他知道,这是在提醒他赶快开口。
可暂时妥协是一回事,真的喊出口那两个字是另一回事。他嚅嗫着嘴唇,心中天人交战。
最后,他好像听见头顶一声叹息,接着手一轻,再抬头时,宋贤已经把它放在桌上了。
三个人都摸不清她的想法,直到她抬起手,张浦眼尖的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指尖的血迹。
她说:“记名册吧。”
从此,世上再无魏凌,只有苏州提督织造太监宋贤的干儿子——赵玉成。
雪后的天冷的透骨,赵玉成吹了冷风又伤了手,身体很快很便烧得滚烫。
刘云给他送回房,又请了郎中来给他看病。
今天是去德仁寺还愿的日子,刘云不敢多留,只嘱咐了郎中好生看顾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多亏了这场雪,一夜之间,所有代表着不祥之气的狂风急雨,都化作了春风细雨,谣言不攻自破。
传到老皇帝耳边的时候,春风细雨又成了天恩授命,于是八百里加急一张文书,只四个字,却压得百姓天都塌了——即刻炸山。
按道理来讲,其实这事儿本该是苏州知府来管,即便是要骂,也该骂到府衙去才对。可架不住老百姓们认官不认人,他们只知道官府要炸他们的树,要他们的命。
衙门也好,太监也罢,总归都是吃皇粮的。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幕:
德仁寺的外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的、找事的,里三层外三层,扰得佛门不得清静。
穿着暗红色曳撒的带刀太监围成一圈,呈环形,护在德仁寺的外围。
门口分别站着两个守门的青曳撒,腰侧的大刀拔出来半截,在冷风里闪着银光,很是威慑。
隔着山门,是大王殿,再往后是大雄宝殿。
与外边的嘈杂不同,过了山门,整个寺庙便都被包裹在了与世无争的静谧之中。
宝殿内燃着檀香,轻烟缭绕,掺着香火味,很是圣洁庄重。
宋贤就跪在宝殿内的蒲团上,高台上立着的是黄杨木雕的持剑韦陀菩萨像。
她双手合十,紫檀木的佛珠绕过虎口,合着眼,口中念念有词。
弘福法师就站在她的前侧,清瘦的人,穿着一身素色袈裟,脚上是一双陈旧的布鞋。任谁来也看不出这就是德宁寺的第八代主持,大成皇帝亲授的仁福诚济大国师。
宋贤睁开眼,韦陀菩萨威严的面孔映入眼帘。
她说:“昨夜下雪了。”
鸿福法师稍动了一下,回道:“督公心诚,佛祖庇佑。”
她扯了一下嘴角,看不出心思,继续说:“不知道国师有没有听过这样一首儿歌。”
“月中天,五星逆。荧惑守心,天崩裂。鬼涕零,佛垂泪。紫微星见,西南山。”
她蛇一样的目光不加掩饰地盯上他的低垂的眼睛,问道:“国师精通佛法,能否帮洒家从佛法的角度来解释一下这儿歌的奥妙之处?”
“阿弥陀佛,”弘福法师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淡泊样子:“世间万物皆为无常,无常亦有常。”
“国师不如说得再仔细些。”
弘福法师这才略略抬眼:“‘月中天,五星逆’星宿异变,是为无常;‘荧惑守心,天崩裂’苍生苦难,社稷动荡,是为有常。”
宋贤说:“王朝兴衰,是命数,亦是规矩。”
弘福法师不置可否。
“那后半句呢?”
弘福法师:“天地哀,鬼神泣。苍生难,佛垂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宋贤抬起手,张浦扶她起来。
声音是淡的,话却让人生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诅咒国运?”
弘福法师默了一下,继而才说:“小僧不敢。”
转过了身,背对着韦陀菩萨像,她说道:“是吗?”
张浦将暖炉递给她,她没接,红唇微动,问道:“你们佛门都讲究慈悲为怀,现下苍生叩到佛门前,你们管,还是不管?”
哇!!!竟然有点击了,好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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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还是姓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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