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临钰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划出小心翼翼的弧度,他记得上次梦境里扑空的触感,这次连衣袖都放轻了力道。
可狂风忽然暴烈,那个孤绝的身影在他触及前就碎成万千冰晶,混着漫天飞雪扑进他空洞的掌心,滚烫的泪水在脸上冻成冰痕,喉间哽住的呼唤化作白雾消散在凛冽的风中。
一缕微光刺破黑暗,临钰缓缓睁开眼。
素白的床幔被晨风轻轻拂动,木格窗外漏进的阳光在青砖地上描出菱花格纹,视线下移,一对毛茸茸的雪白狐耳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冥溟歪在椅上浅眠,衣摆垂落处蜷着几只火红的小狐狸,其中一只挨在临钰的枕边,呼噜声传入耳中十分安寝。
"冥溟?"他刚出声,那对狐耳便敏锐地竖起,冥溟睁开的金瞳里还漾着睡意,伸懒腰时广袖滑落,露出腕间叮咚作响的银铃。
"仙君可算醒了。"笑意在冥溟眼尾堆出细碎的纹路。
临钰撑起身子,锦被滑落时带起一阵清淡药香,"我竟昏睡这么久?"
"整整一天一夜。"冥溟话音未落,脚边的小狐狸们已打着哈欠鱼贯而出,有只胆大的临出门前还回头望了望,蓬松尾巴在门槛上扫出半弧夕照。
"实在叨扰了。"临钰略感歉意的笑道。
"您这话可要伤小狐的心了。"冥溟笑着取来软枕垫在他腰后,屏风外忽传来窸窣响动。
三五只狐狸顶着铜盆、叼着巾帕列队而入,最末的小家伙甚至抱着一盒香药,走两步就被垂落的包袱皮绊个趔趄。
临钰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待水声渐歇,屏风上浮动的影子逐一散去。
唯剩枕边的小狐轻巧跃入临钰怀中,指尖没入温暖皮毛的刹那,他忽然想起某个雪夜,也曾有人这样蜷在他膝头取暖。
"失礼了..."低语散在狐狸舒服的呼噜声里,窗外一树辛夷正簌簌落下淡紫花瓣。
冥溟重新在床沿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流苏,他望着临钰微微泛红的眼尾,声音轻得像拂过竹叶的夜风:"您可是遇见什么难解之事了?"
临钰唇角扬起一个虚浮的笑,目光落在怀中酣睡的小狐狸身上,那团温暖的绒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让他想起洛怀瑾随风飘动的发带。
"穗岁...近来可好?"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转移话题的意图太过明显。
"禁足十年,小惩大诫罢了。"冥溟语气淡然,仿佛说的不是十年而是十天。
"十年..."临钰指尖一颤,惊醒的小狐狸不满地用尾巴缠住他的手腕,"那你..."他突然哽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烛火在冥溟金色的瞳孔里跳动,映出几分温柔的笃定:"她在等我,我也在等她。这样的日子,反倒比从前更有滋味。"他忽然倾身,将一枚松子糖放在临钰颤抖的掌心,"每剥开一颗糖,每裁好一封信,都离重逢更近一步。"
临钰盯着糖纸上歪歪扭扭的"岁"字,胸腔里那股钝痛突然化作酸涩,他几乎要嫉妒这份笃定的守望。
"当年穗岁隐瞒我的往事..."
"那时的您眼里有光。"冥溟截住话头,扇骨轻敲掌心,"我们怎忍心用前尘旧梦,惊扰您新生的朝阳?"
窗外传来幼狐追逐落花的声响,临钰忽然想起洛怀瑾教他认星宿的那个夜晚,青年指着北斗七星说:"你看,斗柄东指即是春——"当时他只觉得这话耳熟,如今才明白,原来相似的对话早在百年前就发生过。
"可我分不清..."糖纸在掌心皱成一团,"他望着我的时候,究竟在看临钰,还是在透过我找小钰的影子?"积压多时的惶惑终于决堤,尾音染上哽咽,"若没有那些前缘,他会不会根本..."
冥溟的尾巴不经意扫过床帘,一只山雀恰落在窗棂,叼走了松子糖的碎屑。
"穗岁偷松子糖吃时像只馋猫,杀人的时候又像罗刹。"他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可无论哪副模样,都让我想起初见时,她撑着油纸伞从桃树下走过的样子。"
风卷着残花扑进窗来,临钰忽然重生后的初见,洛怀瑾的笑是发自肺腑的重逢之喜。
早在那时,命运就已给出答案。
"记忆是河流,不是枷锁。"冥溟将温好的药盏放在他手中,药汤里浮着两瓣晒干的梅花,"它让您成为更完整的自己,而非困住您的牢笼。"
临钰望着盏中缓缓舒展的花瓣,那些纠缠不休的恐惧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怀中小狐狸的呼吸,像落在糖纸上的山雀,像药汤里渐渐融开的、经年梅花酿成的蜜。
"多谢。"他仰起头,眼角有星光闪烁。
临钰在琤云峰住下了。
他常常躺在院外的藤椅上,任由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身上,几只小狐狸蜷在他脚边,毛茸茸的尾巴偶尔扫过他的手腕,暖融融的,像是捧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他多是半梦半醒,前世的记忆总令他昏昏欲睡,身形愈发清减,宽大的衣袍被山风一吹,便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某一日,他取出一只纸鹤,是鹤阑留下的那只,指尖凝了灵力,轻轻写下几行字。
明明自己心结未解,却反倒劝对方放下过往,恩怨两清。
纸鹤振翅飞远时,他望着天际怔忡良久,心想:自己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死后的事,恐怕只有洛怀瑾知晓。
可他还未准备好见他。
“你们怎么都没有狐狸味?”临钰拎起一只小狐狸的耳朵,笑着逗弄。
“仙君这问题,可真是怪癖。”冥溟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身后跟着一串火红的小身影,个个提着竹篮,摇摇晃晃地往石桌上放。
临钰起身帮忙掀开篮盖,香气顿时溢了出来,竟是凡间的菜肴。
糖醋鱼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清炒时蔬还带着露水的鲜嫩,甚至还有一盅炖得浓白的骨汤。
“它们去山下买的,您尝尝?”冥溟说得轻描淡写,可临钰知道,这荒山野岭,定是费了一些功夫。
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入口鲜甜,竟比记忆里的味道还要鲜明,恍惚间,他想起小钰时期也曾吃过这样的菜,只是那时身旁有人替他挑刺,还笑话他:“吃个鱼都能走神?”
他低头笑了笑,冥溟见状,金瞳微弯:“琤云峰有处灵脉山洞,地势奇巧,能助修行。若仙君不嫌,可让它们带您去试试?”
临钰点头。
是该好好修炼了,总不能……以这副颓唐模样去见故人。
山洞幽深,石壁上凝结着莹莹灵露,呼吸间尽是清冽的灵气。
临钰盘坐其中,赤魄双剑横放膝前,闭目调息,竟发现小钰时期的修为并未消散,而是如涓涓细流,悄然汇入如今的灵脉。
有时,他会在洞中独自练剑,赤剑如焰,划破黑暗时,仿佛能听见往昔的回响——
“你这招‘燎原式’,手腕再沉三分。”
“小钰,看好了,这才是‘霜天’的真意。”
记忆里的声音清晰得让他心颤。
两月后,临钰正式向冥溟辞行,冥溟罕见地蹙了眉,狐耳微微垂下,却终究没多说什么,临钰正欲拱手作别,忽见对方从袖中取出一物。
一根雪白的狐尾,柔软如云,尾尖还缀着一枚小小的银铃。
临钰接过时,铃铛轻响,似有灵性般缠上他的手腕,他瞬间明了——这是护身之物。
“多谢。”他郑重收下,抬眼时,见冥溟已恢复往日从容,唯有那双金瞳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
“仙君保重。”
山风掠过,临钰转身踏入云雾,赤魄双剑在腰间轻晃,如两簇不熄的火焰。
临钰独行至浮玉山,沿途七曜狱的暗哨密布,让他不由担忧浮玉山是否已遭不测,直至望见完好无损的结界,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他照例先去潭边祭拜那位无名姑娘,而后来到"柴柴居"前,推门前,初见时的场景忽地浮现,令他指尖微顿。
屋内空寂无人。
临钰心头一紧,洛怀瑾分明承诺在此相候。
他匆忙翻遍每个角落,最终在瀑布边的石桌上发现一盏白玉酒盏,底下压着张薄纸,仅书"幽都"二字。
"怀瑾!"临钰转身便走,却在洞口与山神迎面相遇。
"小神仙行色匆匆啊。"山神笑吟吟拦住去路。
"恕晚辈失礼,救人要紧。"临钰匆匆拱手。
山神捋须而笑:"那小子自己留的信,自己走的人,你急什么?"
临钰一怔:"前辈如何知晓?"
"老朽亲眼所见。"山神眼中闪过狡黠,"他啊,就是想看你着急。。"
临钰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担忧化作恼火,又转为无奈——这人果然一点没变。
"他真是个奇才。"山神感叹道,"当年只剩一缕残魂飘来浮玉山,我原以为......"
"残魂?"临钰猛然打断,"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三百年前?他在此闭关百年,天雷劫都劈了十几次......"
残魂、三百年,这些字眼如惊雷炸响,临钰眼前浮现梦中景象:洛怀瑾独闯天门,血染长阶,那些他不敢深想的片段此刻无比真实。
"晚辈告辞!"未等山神说完,临钰已化作流光破空而去,衣袖带起的疾风卷落一地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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