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以身试药,苦得他趴在潭边灌了半日泉水,至今舌根还泛着古怪的麻意。
石案上堆满的珍稀药材更让他发愁——千年灵芝被炼成了糊锅巴,雪参化作了呛人的黑烟,就连最普通的朱果也糟蹋了七八筐。
少年蹲在药架前,看着日渐稀疏的收藏,突然对着一株发光的夜交藤喃喃自语:"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浮玉山薅成秃头山了......"
入夏的暴雨笼罩着浮玉山,倾盆雨幕模糊了天地界限,洞府外的瀑布在雨声中愈发轰鸣,水雾弥漫间,连青翠的山色都化作朦胧的墨影。
少年在石榻上盘膝而坐,衣袂无风自动,他正将神识融入雨幕,忽听得结界外传来凡人凌乱的脚步声。
"师兄撑住..."女子的声音被雨声撕得破碎。
透过结界望去,只见她半扶半抱着个重伤男子,蓑衣早被山风刮得不成形状,两人踉跄着躲到古松下,可虬曲的枝干哪挡得住瓢泼大雨,转眼间便成了两只落汤鸡。
那女子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怀里人唇边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女子看到洞府中走出的少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颤抖着喊道:"道友!求您救救他!"
少年无法解开结界让他们进来,便随手折了一片硕大的荷叶,举在头顶踏入雨中。
雨水顺着叶脉流淌,打湿了他的衣袖,他蹲下身查看男子的伤势,指尖刚触到脉搏,眉头便微微蹙起——经脉尽断,气息溃散,已是回天乏术。
"他伤得太重,救不了了。"少年如实相告。
女子闻言,浑身一颤,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她紧紧抱住男子,声音哽咽:"阿衡……阿衡你醒醒……"她的悲泣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跟着她一同哀伤。
少年不解地看着她,心中莫名泛起一丝酸涩,他犹豫片刻,轻声安慰道:"生死轮回,本是天道,莫要太过伤心。"
女子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瞪着他:"人有七情六欲,至亲将死,怎能不痛!?"
少年怔了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思索片刻,试探着提议:"若你实在不舍,我可以将他的魂魄附于草木之上,这样他便能长久陪伴你,如何?"
女子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燃起怒火,猛地推开他:"你……你简直没心没肝!"
少年被她推得后退半步,眼中浮现困惑:"我只是不明白,你舍不得的,究竟是这副躯壳,还是他的魂魄?"
女子不再理他,只是紧紧抱住怀中之人,泪水无声滑落。
少年见她如此,也不再追问,默默抬手,在他们周围撑开一道避雨的结界,随后,他转身回到洞府,抱出一捆干燥的木柴,轻轻放在她身旁。
雨幕中,少年指尖泛起一抹暖光,潮湿的空气里顿时漾开融融暖意,他轻轻一拂袖,女子与怀中男子湿透的衣袍便蒸腾起淡淡水雾,转眼干爽如初。
"你到底想怎样?"女子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声音沙哑。
少年蹲在篝火旁,跳动的火光在他眸中映出细碎金芒。"结局虽不可改,至少......"他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能让过程好受些。"
女子闻言,指尖微微发颤。她低头凝视男子苍白的面容,泪水又无声滚落:"原以为...浮玉山的仙人能救他......"哽咽声中带着深深的失望,"没想到...是个没心肝的......"
"啊,"少年忽然正色,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原先住这里的仙人很多年前就离开了。我是前几个月才搬来的。"他认真地补充道,"你可别因我败了他的名声。"全然没察觉自己重点完全跑偏。
女子将脸埋进男子逐渐冰冷的颈窝,呜咽声闷在衣襟里。
少年静静望着她,眉间浮现一丝困惑,在他漫长的修行岁月里,见过太多魂魄轮回往生,实在不明白为何要对一具终将腐朽的皮囊如此执着。
夜雨渐歇,柴火噼啪作响。少年忽然开口:"他的魂魄很干净。"见女子茫然抬头,他指了指男子心口,"这样的灵光,来世定能投个好人家。"顿了顿,又小声添了句,"你要不要...记下他的生辰八字?"
女子苍白的手指轻轻描摹着男子渐渐冷却的眉目,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那年修行大会,他站在杏花树下对我笑......"雨水从她睫毛滚落,分不清是雨是泪,"我们说好要一起看尽人间四时景......"
少年望着篝火出神,心头那团迷雾愈发浓重,仿佛有什么在雾后若隐若现,却始终触不到轮廓。
"你......"女子突然抬眸,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惊人,"从未失去过重要之人吗?"
少年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空空如也,既无伤痛,亦无眷恋。"我自化形便是独身。"他如实答道,"未曾得到,自然......"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女子唇边浮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原来如此。"她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沾血的前襟贴着脸颊,"那你永远都不会懂......"夜风卷着余烬盘旋而上,她最后几个字融在了火星噼啪声中。
少年忽然觉得指尖发冷,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明明施个法诀就能取暖,此刻却莫名贪恋起那点真实的温度。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枚泛着青光的丹药,丹体并不圆润,表面还带着几道细碎的裂纹。"这转魂丹......"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药性未明,或许会......"
话音未落,女子已夺过丹药咬在齿间,少年瞳孔骤缩,只见她俯身渡药时,一缕发丝垂落在男子逐渐青灰的面容上,像最后一丝倔强的生机。
"你也会......"少年的提醒消散在风中。
女子渡完药后并未抬头,掌心亮起温润灵光,修为如春溪般源源不断涌入男子心脉。
她发间玉簪"咔"地断裂,青丝寸寸成雪,唇角溢出的鲜血滴在男子渐渐恢复血色的脸上,像绽开的红梅。
当男子睫毛颤动时,女子终于松了力道,她倒下时轻得像片落叶,白发铺开在泥水中,嘴角还凝着未干的血迹。
少年怔怔望着她含笑闭目的容颜——那些未干的泪痕,溶于雨幕。
男子缓缓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并无太多的悲伤,少年觉得很是奇怪,他盯着男子十分不解道:“你最重要的人死了,你不难过吗?”
男子目光掠过女子苍白的容颜时,眼底闪过一丝讥诮:"重要之人?"指尖挑起她一缕霜白的发丝,"她没告诉你,我们两家有血海深仇么?"
少年瞳孔微缩,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女子安详的眉间溅开细碎水花。
"虽然..."少年嗓音发紧,"我实在不喜欢你,但她拼了命要你活..."话音未落,男子已御剑而起,玄色衣袂割开雨幕,再未回首。
结界"啵"地碎裂成万千光点,少年突然按住心口——那里传来陌生的钝痛,像是有人把女子未说完的话,都化作了绵绵密密的银针。
暴雨倾盆而下,他横抱起女子冰冷的身体,潭边飞溅的水沫与冷雨交织,打湿了她蜷曲的指尖。
少年忽然想起她说"只要这一世"时,眼中灼人的光亮,而现在,那抹光永远沉寂在了滂沱大雨里。
少年低声吟诵着往生咒,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女子逐渐透明的身躯在潭水中缓缓舒展,白发如烟般在水中散开。
他看着她最后一点轮廓被湍流吞没,胸口突然像压了块浸水的棉絮,沉得喘不过气。
雨后的浮玉山终日笼着薄雾,少年蜷在石榻上,案头炼了一半的丹药早已凝成硬块。
他第无数次闭眼又睁眼,总觉得潭水声里还混着女子那句"只要这一世"。
"不如回天界当个烧火童子..."他翻身将脸埋进冷透的玉枕,突然怀念起太清宫永远飘着的烤肉香。
至少那时,他从来不会在打坐时突然想起,某个凡人女子渡药时颤抖的睫毛上,还挂着半滴未落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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