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醒时猛地坐起,肩膀急剧起伏。
黑暗里,汗水冷地贴在脊背上。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喉结,指尖轻微颤抖,仿佛那只手还锁在他脖颈上。
屋内一切安静得像失去回声的深井,他随手打开一个播客,让陌生人的声音填满空荡荡的夜晚。
有时也会点开评论区,找个自己相对认同的观点,点赞,顺着评论几句。
“发送”键如此诱人,不停地告诉他:我还在这里。我还活着。
再昏昏沉沉地睡去。
突然有些怀念身边有个人的感觉。
*
削苹果似乎是大多看护都干过的事。往意义上说,无论是汉字谐音的“平平安安”还是英语里的“one apple a day keep the doctor away”,都无比说适配坐在病床边上时,人最强烈的**。
往实际了说,大概是一刀一刀落下去的宁静。
荣谦予这一个月只要没晚自习,都会来医院和姑姑坐一会儿,周末经常一呆就是一个白天。
刚清醒那阵,荣红偶尔还会问“什么时候能回家?”荣谦予总是含糊过去,不敢给出具体的日子。
后来不知是缪医生单独说了什么,还是她自己也慢慢明白了,再也没提起过“回家”。
住了半辈子的房子近在咫尺,身体却被困在一件小小的病房。
荣谦予突然没了食欲,三下五除二将苹果切成几片,用牙签戳了一片递给来查房的凌廷泽。
凌廷泽手里还抱着病例本和温度计,腾不出手。便微微俯身,就着荣谦予递过来的姿势直接咬住了那片苹果。
咬合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果汁溢出来,一滴顺着苹果边缘滑过,几乎要落在他的指尖。
“好甜!”凌廷泽笑着眯起了眼睛。
荣谦予怔了一下,慢半拍地抽回了手,将用过的牙签扔进垃圾桶。
(以下内容待修)
“这孩子一整天盯着我,你看看,把自己累成什么样了。”她目光落向坐在一旁的凌廷泽。
凌廷泽低头把记录的生命体征表翻过一页,轻声解释:“护士人手不够,我会一点,就帮忙一下。”
荣谦予看向他,姑姑笑了笑:“他有手有脚还年轻,折腾折腾挺好。”
荣谦予接了句:“小凌今天还和学生们一起处理了突发情况。”
凌廷泽原本低着头翻记录,听到这一句像被轻轻点了下,他抬眼望向荣谦予,眼底那点压不住的明亮一闪即逝,却实实落进了荣谦予的视线里。
姑姑怔住了一下,目光下意识落向凌廷泽的手。
袖口被微微卷起,手背侧方贴着一小块浅色的创可贴,周围皮肤有轻度红肿。她倒吸一口气:
“还伤着自己了?”
“皮外伤。”凌廷泽像是怕她担心,抬手按了按袖口,语气刻意放轻,“刮了一下。”
“怎么弄成这样的?”姑姑皱起眉头,声音里不止诧异,还有压不住的心疼。
荣谦予沉着地补充:“学生癫痫发作,挣扎时不小心指甲刮到了他。”
他讲得平静、节制。
姑姑的眉心更紧了,视线在创可贴上停住几秒,才低声道:“这孩子……胆子倒是不小。”
凌廷泽轻轻笑了一下,像在为自己的莽撞辩解,却又像是想缓和气氛:“那时候来不及想那么多。她一个人躺在地上,我要是不扶着点,她肯定会受更大伤。”
荣谦予侧目,看见他笑意里的疲惫与后劲的痛,喉结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姑姑看向荣谦予,再看向凌廷泽,眼神柔软下来:“谢谢你啊,小凌。”
凌廷泽摇头,语气认真得像陈述最普通的事实:“应该的。遇到了,总不会看着不管。”
姑姑听得心里发酸,越看越欣赏,话题却忽然一转,望向荣谦予,叹了口气:“说起来,小予也这样。”
荣谦予一愣。
姑姑摆摆手,像是在翻旧账,又像是忍不住的心疼:“上高中的时候,隔壁孩子摔了,你抢着背他去医院;回来就发烧了,哎。”
她说着说着,语气慢了一些:“我也是个啰嗦的老太太了,你们想听我说吗。”
“听荣老师的。”凌廷泽说。
凌廷泽轻轻侧过头,余光落在荣谦予半低的眉眼上。
“姑姑想说就说呗,我也好奇。”荣谦予不想败了姑姑的兴致,“姑姑可喜欢夸我了。”
“我哪有?”姑姑不服,忍不住继续说,“那会儿啊,小予……真的特别乖,也特别让人担心。”
*
那会儿的荣谦予,只有九岁。
他念小学三年级,个子还没书包高,走起路来总像在努力稳住背上的重量,生怕自己摔倒了书本会沾泥、回家会让奶奶生气。那天傍晚,天空突然阴下来,他和同学刚走出教学楼,雨就毫不留情地下了起来,蓬勃、密集、仿佛带着惩罚意味。
别的孩子纷纷躲进校门口的廊檐下,拿出电话或乖乖等着家长的身影出现。只有小荣站在雨幕里,书包被淋得深色发亮。他没有迈进廊下半步。他只是垂着手臂站着,像一根细瘦的钉子钉在雨里。
保安喊他:“小朋友,到里面来,不然会感冒。”
他摇了摇头。雨水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滚下,下颌轻轻发抖。
“我等一会儿就行了。”
他这么想着。
在一个小孩还无法理解的地方忙着大人的世界。他没有抱怨。他觉得这些事本来就与自己无关。他想:只要不麻烦别人,所有事都会过去。
时间被雨声无限放大。片刻像一整个冬天。
廊下的灯亮起,光源像是提醒他其实只要挪半步就能暖和起来。但小荣依旧固定在那儿。他的鞋子湿透了,袜子黏在脚背上,冰冷的水渗进骨头里。他的肩膀越缩越紧,像在和什么疼痛对抗。
直到学校大门关闭前最后一分钟。
他终于抬脚,但没有靠近灯光,只是往路对面望了望,似乎想辨认是否有人来。他看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姑姑那时才刚到。她撑着伞奔过马路,把他从雨里捞回来。小小的身体被她抱起时,他惊得呼吸都乱了,手脚僵直,像不知道该不该把安全感当成自己的。
回家路上,他没有哭,也没有抱怨,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被雨冲得发白的指尖。姑姑问他为什么不躲到廊下。他沉默了很久。
他那时不懂怎么解释,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维护自己的秩序与体面:“我不想让别人担心。”“椅子要搬来搬去,会麻烦到保安叔叔。”“我可以等。”
他觉得自己是个孩子,所以要更懂事一点。他觉得自己不重要,所以不能给别人添乱。
回到家后,他烧得很厉害。
姑姑守着他,看着他迷糊之间呼吸急促、眉心紧皱,眼皮底下泛出青紫。他像困兽,只能靠一口倔气支撑。护士让他张口吃药,他却死咬嘴唇,拒绝发出一点“我不舒服”的信号。
医生问他哪里痛,他只是摇头。
在他的认知里,疼痛对他来说,不是需要被看见的理由。
整夜折腾,小小的身体像在劫后余生之后悄悄整理战场。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也不是诉苦,而是几乎本能地道歉。
“对不起,让姑姑担心了。”
像是他生病是个罪过。
那晚之后,他常常夜里惊醒,喘不过气来。医生说是暂时的后遗症,可姑姑知道,那是一种对孩子来说太过庞大的孤独。
一种“我要坚强,我必须坚强”的恐惧。他明明害怕,却逼着自己把每一次无助都演成沉默。
时间不断往前,这些细碎又锋利的裂缝被他小心藏在心底最深处。成长让他学会了更漂亮的笑,更利落的拒绝,
但从未有人真的看到:
那个在暴雨中挺直背脊、不肯向任何人求助的小小身影,从那天起就一直没有放下书包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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